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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第944篇。

　　他睜開眼，看見了一條麻花辮。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人正坐在書桌前寫作業，兩條白生生的小腿垂將下來，擺動著鐘擺的韻律。

　　他這才明白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

（點上方綠標即可收聽音樂）

　　前一刻明明還坐在會議室里，聽著部門主任的長篇大論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躺在老房子的小床上，熟悉的身體像縮了水的衣服，四肢軀干都小了幾號。他從小說里看到過穿越，卻沒想到自己的穿越和人生一樣草率。

　　他掙扎著用并不習慣的身體爬起來，腳在地上摸索拖鞋的方位。那個他最討厭的人聽見了聲響，放下正在寫字的筆扭頭看向他，眼睛里滿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才起來？懶豬。”十二歲的女孩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讓他從骨子滲出一種說不出的憎惡。

　　“你才是豬。”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脫口而出，才忽然發覺二十年過去，那段歲月依舊刻在他骨頭上，無時無刻不往外散發著一種情緒，有厭惡，有慌亂，有欣喜，還有......愧疚。

　　那一年，或者說這一年，他八歲。

　　母親在他三歲那年因為車禍去世，他剛滿六歲不久，父親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后媽進門，還附帶上一個比他大四歲的姐姐。他還記得父親結婚那天，小姨哭哭啼啼地把他摟在懷里說：“孩子，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剛沒了親媽，現在又來一個后媽。”

　　他本覺得后媽和親媽都是媽，不應該有什么區別，可是年幼卻敏感的他能感覺到，大人們望著他時總投來憐憫的目光，樓上的大哥哥給他講了《灰姑娘》的故事，終于他隱約明白了，后媽是世界上最陰險最邪惡的人。

　　于是無論父親怎么用皮帶抽他稚嫩的屁股，他依舊倔強地不肯喊出“媽”這個字。父親驚訝于他竟能擁有如此執著的倔強，帶著一種威嚴被侵犯的挫敗感，父親讓他在門前跪了半天，米粒未進。

　　后媽偷偷往他懷里塞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一扭身卻被他扔進了垃圾堆。后媽嘆著氣去央求父親：“孩子年紀小什么都不懂，這樣他只會更恨我。”

　　父親心軟了，只好對他說：“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他獲得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勝利，再也不用委屈自己喊出“媽”這個字，當然“姐姐”這個詞他也從未開過口。雖然過去二十多年后回頭再來看看，后媽是個非常溫柔和善的人，對他也一直相當的不錯。

　　可后媽帶來的女兒卻完全相反，似乎是要補足母親天生性格上的軟弱善良，這個他從未開口喊過的姐姐，從第一天開始就卯足了勁和他作對。

　　兩人會因為最后一塊排骨在飯桌上爭得不可開交；他會藏起姐姐寫完的作業，看著她被父親訓斥打手心自己躲在房間里偷笑；她也不是善茬，當父母都出門只有姐弟在家的中午，他的飯菜里連一點油星都看不見，而姐姐則啃著雞腿得意地看他。

　　從他六歲到八歲，從她十歲到十二歲，兩個人宛如命中注定的對手，刀光劍影火星四濺。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看動畫片玩玩具，他們已經把如何傷害對方當作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兩個早熟的孩子就這樣成長著，似乎不分出一個勝負就永遠都不會結束。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他看著她，確定自己回到了那個永生難忘的日子。也許那天是一個分界線，標志著自己開始了一段嶄新卻乏味的人生。

　　姐姐合上作業本，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毽子，扭頭瞅了眼還站在床邊發愣的他，有些得意地說：“我出去玩兒，廚房里有冷饅頭，餓了自己拿著吃吧。”

　　姐姐哼著流行歌曲蹦蹦跳跳地出去，記憶里的那個小姑娘和眼前的女孩漸漸融為一體，仿佛看一部耳熟能詳的電影，后面的每一段劇情他都記得。

　　接下來他應該跑去廚房拿一個冰涼生硬的饅頭，一邊惡毒地咒罵著她一邊啃上兩口。冰冷的面糊黏在胃壁上來回攪動，讓他本就不舒服的腸胃愈發難受。他把自己所有不良的情緒都歸咎給姐姐，一定是她吃完了熱飯熱菜，只給自己留下殘羹冷肴。

　　他把饅頭扔回碗里，慢悠悠地走出家門，姐姐正在路邊踢著毽子。五顏六色的雞毛毽子隨著裙擺上下翻飛，象牙色的腿和陽光一起晃他的眼睛。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愿意盯著她看上一會兒。

　　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附近，姐姐從余光里看見了他，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腳上又多用了幾分力氣。

　　她忽然一聲驚呼，毽子飛出漂亮的拋物線落在他腳下，他下意識地撿起來捏在手里，姐姐立即把手伸向他，攤開五指說：“還給我！”

　　他捏著毽子，摸了摸還在和冷面糊交戰的胃，一絲壞笑浮上面龐。姐姐大概是看出了他不懷好意，著急地向前又走了一步：“喂，快還給我！”

　　他卯足了勁把毽子扔向遠處，五彩的羽毛飛翔出弧線，在馬路上不甘心地彈跳了幾下，最后垂頭喪氣地趴倒在路面上。

　　姐姐氣急敗壞，追過來要打他，他大笑著往家里跑。姐姐追了幾步，終于還是決定先回頭撿毽子，她邊往馬路上走邊說：“你等著，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他跑回家，整個人撲倒在沙發上放聲大笑，感覺自己終于出了心中的一股惡氣。剛吃的那點冷饅頭全部被胃惡狠狠地揉碎，變成可以和姐姐抗爭的力量，至于等會她回來會怎么對付他，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沙發上躺了多久，窗外忽然傳來由遠及近有節奏感的嗡鳴聲，他爬起來看著窗戶外面，一輛救護車從路上駛過。

　　姐姐被一輛疾馳的轎車撞飛，當場身亡。警察在她附近發現一個沾染了血跡的毽子，判斷女孩是為了撿毽子才走上馬路，不幸遇到一輛超速的汽車。

　　沒人知道姐姐為什么會把毽子踢到馬路上，除了他。但是當一個留著胡須的警察問到姐姐出事時他在做什么，他說：“我在睡覺，什么也不知道，救護車來了我就醒了。”

　　沒人懷疑一個八歲孩子的話，大家都相信這只是一個事故，是姐姐的命不好，與他無關。

　　他從此成為家中獨子，享受著父親和繼母獨一無二的寵愛。再也沒人跟他爭搶排骨雞腿零食玩具，沒人會在家里和他作對。在姐姐去世后的第二天，他第一次開口喊了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女人一聲“媽”。

　　后媽抱著他痛哭流涕，這哭聲中既有悲痛也有欣慰。父親雙目含淚仰天長嘆：“女兒啊，你弟弟終于懂事了。”

　　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那顆帶著得意卻又滿懷愧疚的心。

　　在他回憶往事的時候，姐姐已經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是否就這樣永遠的穿越回了八歲。忽然肚子傳來一陣難忍的饑餓感，他走進廚房，飯桌上的碗里只有兩個冷得發硬的饅頭。

　　他拿起一個饅頭慢慢地咀嚼著，饅頭變成面糊滑入他的腸胃，伴隨著腸胃的蠕動來回翻滾，這份感覺是真真切切的，讓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吃下半個冷饅頭，忽然覺得應該出去看看。

　　如同一場電影的重新播放，他看見了姐姐上下飛舞的裙擺，還有那條忽隱忽現象牙白的腿。緊接著就是姐姐的一聲驚呼，那個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劃出一道彩虹色的光暈飛到他腳下，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來捏在手中。

　　姐姐伸手說：“還給我。”

　　他看著姐姐的臉，忽然有些呆滯，捏著毽子的手在微微顫抖。我要還給她嗎？還是像過去一樣，遠遠把它扔走，把這個討厭的姐姐，扔到永遠也看不到的世界里去。

　　扔出去吧！有個聲音說，只有這樣才能擁有父母全無保留的愛，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擺脫這個自己憎恨許久的女孩子，而自己需要付出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謊言。

　　可是他知道，自己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謊言如同惡毒的種子，會隨著時間長成纏人的藤蔓。少了一個人爭斗的日子并不有趣。從那以后，他漸漸地變成了內向少言的人，無論是在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甚至工作中，他討厭和別人相處，只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當年的那個謊言，卻變成了自己常在黑夜里驚醒的夢魘，他夢見姐姐被撞飛的樣子，周身滿是鮮血。

　　“喂，快還給我！”姐姐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惱羞成怒地說。

　　呵，從此我們互不相欠了。

　　他心里這么想著，小臂輕輕一抬，毽子劃出漂亮的弧線飛向姐姐。她一抬手，就把毽子握在手中。

　　姐姐的表情滿是難以置信，似乎沒想到他會輕易地把到手的戰利品交還。看見他轉身往馬路對面走去，她有些奇怪地問道：“喂，你去哪。”

　　“饅頭太冷了，買兩個包子吃。”他自顧自的走上了馬路，心里有一些惡毒的念想正在慢慢消退，一種輕松感如同羊水把他包裹。

　　從此以后，我們還是繼續做一對敵人吧，他想。

　　耳畔劃過一陣馬達的轟鳴聲，迅速的由遠及近，像一只利箭沖破他的耳膜直達大腦。緊接著他身后傳來一聲尖叫，那是她的聲音，充滿了自己從未聽見過的恐懼和驚慌。

　　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一雙小手狠狠地撲在他后背上，他因為沖擊力向前飛去，與此同時他聽見沉悶的一聲巨響，那聲音就像他在菜市場里聽到的，屠夫把一整條羊腿砸在案板上的聲音。

　　他跌落在地，在他翻滾的間隙中看見了她。姐姐在半空中也做著漂亮的旋轉，一朵朵鮮紅色的禮花在她身體上綻放。

　　眼前的一切，居然和他噩夢中的景象一樣。

　　時間，又慢悠悠地過去了二十年。

　　雖然重新再活了一遍，但他絲毫沒想改變自己的人生。繼續孤獨地生活，考上那個湊合的大學，沒有去嘗試追求一個女孩子，依舊進入了一個沒什么前途的公司。

　　所有的按部就班，都只為了今天。

　　他坐在窄小逼仄的會議室里，心不在焉地聽著部門主任的長篇大論，不斷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會回去的，只要還在這里睡著，我一定還能回到二十年前。

　　為了保證能睡著，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果然，在部門主任發言后不久，他就進入了夢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在搖他的身體。他努力睜開眼，以為自己能回到過去，卻只看到部門主任發紅的面龐。

　　“開會時睡著還打呼，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年逾四十的部門主任大聲質問他。

　　毫無征兆的，他突然在眾人面前嚎啕大哭，哭得就像母親去世時那樣撕心裂肺，同事們都莫名其妙，紛紛過來勸慰，可他還是哭得一塌糊涂，沒人勸得住。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靠在大排檔外的一顆樹邊流淚。有人過來偷偷摸走了他的手機和錢包，他也渾然不覺。

　　這時候有一個人站在他身邊，他的雙眼已經模糊了，看不清他的樣子。

　　“你想回去嗎？”那個人問他。

　　“我想回去。”他說。

　　“可是你回去了也改變不了結局，她依舊會死去，而你的人生也只會在這二十年里不斷重復，不斷地回到那一天。你付出二十年的代價，只能夠相見一面，如果是這樣，你也愿意回去嗎？”那個人繼續問他。

　　“我愿意。”他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忽然感覺沉沉的睡意襲來，他陷入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境。等他再次睜開眼，正躺在老房子的那張小床上，他這輩子最討厭的人正坐在書桌前寫作業，兩條白生生的小腿垂將下來，擺動著鐘擺的韻律。

　　他看著面前那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有兩個從未開口過的字穿越四十年的光陰，終于從他的靈魂里歡呼著雀躍著發出了聲音。

　　“姐姐......”

【完】

　　?音樂：

　　數鴨子--李志

?作者：

周小凡，青年小說作家，微博@周小凡IRIS

我也想回到過去，哪怕只有一天，也要見我想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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