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起來 樓塌了 樓又起來

　　我女兒后來在生日那天自殺了，女兒死的時候，給我留下一個遺愿。

　　長途販運賣布匹 高樓漸起忽入獄

　　我由2000塊錢創業，婚后就把店盤給別人，賣了一萬多。因為當時有很多閑話，說我老牛吃嫩草，將來沒什么好結果之類的，我就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帶著錢到了西安，這是第二次進西安，我對西安是三進三出，第二次到西安我帶了丈夫，帶了錢，那時候我記得鐘樓、鼓樓都是矮平房，馬路不平，電燈不明，這是我對西安的形容。

　　到西安后，我丈夫不是搞修理工嗎，我就在鐘樓旁邊租了一個民房，就搞一個修理鋪，夫唱婦隨，修冰箱、電視機，自行車啊，什么都修。

　　我開始有錢是從三中全會的時候，鄧小平不是讓一部分人富起來，黑貓、白貓會抓老鼠都是好貓，這時候我認為商機來了，我就跑單幫，上海人可能知道跑單幫是什么意思，就是長途販運。我到了中英街，到了汕頭，我就到那里去了。那時候西安很落后，五塊錢一把的紙花扇，我販過來賣10塊錢，絲襪，汕頭賣1塊錢，到西安可以賣5塊。

　　最賺錢的就是販賣布匹，當時有人販舊衣服，國外的西裝啥的洗一洗再賣。因為中國窮，而且老外的都是名牌，但是舊衣服生意我不做，為什么？嫌臟，我就賣布。東莞和深圳，都是搞外來加工的，零頭布多出來后都是一袋一袋賣的，好高的袋子，輕的一袋是十塊錢，重的一袋也是十塊錢，別人都在挑挑挑。我就坐在那里想，為什么大家都要搶重的呢？因為輕的是尼龍，我就想你們挑吧，我到最后要。結果我就坐在那里，老板說了，大姐你為什么不去拿布啊？我說小女子也搶不過別人，讓他們去要唄。他說你傻啊，別人都挑下來東西就不好了呀，那時候其實我心里已經有底了，這么挑下來了，輕的都沒有人要，我和老板說我都要了，老板說，世界上哪有你這種做生意的，不賠嗎？

　　他說那就這樣吧，你這人太好了，以后我就跟你長做生意，這一些布，我現在給你每一袋少算2塊錢，就這一筆錢，我就掙得了好幾萬。那時候幾萬是什么價值？回到西安，我就和服裝廠的人聯系，讓他們加工，2毛錢做條褲子，4毛錢做一件衣服，做好衣服以后，我就給小商小販去賣，那時候尼龍布是有錢人穿的，穿一件尼龍布不得了，窮人才穿棉。

　　那時一件尼龍褲，一件尼龍服，我就賺了兩筆錢。本來布頭要10塊錢，我只花8塊買來，我做了衣服，衣服又是翻了好幾倍，本來是零布，這就是生意人的頭腦。

　　后來，我又去浙江省紹鋼廠販鋼材，他們領導就把鋼材批出來是平價，我賣出去是高價，那你想想能掙多少錢，我自己都不知道錢是怎么來的。紹鋼廠的領導以權換錢，那時候不知道這是犯法的，他可以批50噸，100噸，我這100噸翻了9倍，10倍賣給別人。

　　我還做過很多生意，掙的錢都沒數了，沒想到1984年，53歲，進監獄了，全部財產都沒收了。

　　生意慘遭小人騙 不幸被查判死緩

　　當時陳慕華做人民銀行行長，銀根收緊，所有的金庫要上繳，上海的小金庫非常多，每一個單位都有小金庫，每一個領導都有小金庫。當時有一個江南造船廠，廠長是我朋友的朋友，打電話來跟我說，吳大姐，他們都叫我大姐，是大姐大嘛，你能不能給我們進一批毛料，因為上海所有毛料都賣光了。這個毛料買來干啥呢，給每個員工做兩套衣服，把這個小金庫的錢用光，不要上繳。

　　我就打電話到泉州外貿，他說從臺灣可以進來，而且是免稅的，那我說好吧，那就從臺灣進吧，進了以后，我跟外貿定了合同，那么臺灣呢，當時只對福建開放貿易，他們外貿就進來以后，要銷售證之類的，總之就是三證。我看好布以后，就叫一個人等在那里，讓他們拿三證來。他們又吃又喝，還收了錢，說把三證寄給我，后來這車毛料就先押回來了，布呢，就貼上了軍用物質。因為軍用物質沒有人檢查，這是他們的門路。

　　這匹布運到上海，在宜春路堆了三個倉庫，當時我記得這些布花了580萬。之前我還賣過48輛進口轎車，賣到全國各地，已經全部賣光，這一筆我掙了幾百萬。既然進了這么多布，進價又便宜，我就準備22塊錢一米賣出去，但有一個人，就到上海賓館來找我了，他說吳老板，你能不能高抬貴手，賣56塊錢一米，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我的布料，是53元到54元一米運到這里，你賣了22，那我們這個布怎么賣呢？我說我和你渠道不同啊，我直接從外貿進的，做生意就是自己做自己的，我要回本，就掙這一點錢就夠了，當時我進價只有18塊，等于1米布掙了4塊錢，你想賣56的話，要抬多少價？他就跟我商量，一定要叫我抬高價格，我就不。

　　后來這個人到工商管理局，告我私自進口，就開始查這個布，我說我有三證啊，那政府說你把三證拿出來，我拿不出三證，我就把外貿的人找來，說你這個三證呢，他們說寄給你了啊，其實是被騙了，三證是沒有的，就是軍用物質私自出口的，理所當然全部沒收。

　　然后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查的時候，查到我進口48輛汽車的合同，好，那就出事情了。現在這種情況不會判很重啊，當時政策不允許，叫投機倒把。當時我把汽車從海外拆開，運到海口進口，再把它們組裝起來賣原裝，逃了海關稅，現在也不允許這樣，不要說是過去了，就這樣子就判了我死刑，后來改成死緩。

　　能在監獄里撐下來，主要是因為女兒，因為心中有愛，我們母女倆都失去了母親，我女兒到10歲才失去我，我進監獄了，而我兩歲就失去母親。

　　我自責，怪自己做生意為了錢，不顧女兒的感受，認為給她最好的生活就可以了，給她將來，在國外放一筆錢，讓她去留學，不要去洗碗洗碟子去受苦，只是這么想，出于母親的本能，想讓她生活無憂。

　　丈夫偷情小保姆 獄中離婚嘆遲暮

　　我進監獄以后，我丈夫很少來看我，家里錢都沒收了，他最后就跟小保姆過到一起了，在小保姆老家起了房子，給每一個兄弟買了上海牌手表，什么鳳凰自行車，那時候就流行這種東西，花了我幾十萬錢。

　　他對我的感情，更多的是敬畏。因為我是一個叱嗟風云的女人，在他心里高不可攀。

　　我的女兒很小的時候，我就忠告她，女孩要像玫瑰花，玫瑰不是帶刺的嗎，好看，只能夠給別人欣賞，不能夠讓別人隨便采摘。但我女兒只有10歲，所以我老公罵我二百五，那么小的女兒給她講什么。我跟女兒說，你的初吻，你的初夜不一定是丈夫，而是要給你最愛的人。我覺得跟于萍，沒有成為事實，我心里一直后悔，因為我沒有交給他，而是后來交給了一個我不愛的人。

　　我和丈夫一直維持著表面的關系，因為我知道一個完整的家庭，對一個小孩十分重要。作為母親，可以犧牲一切。為了經營感情，我對丈夫很尊重，比方說我今天要出去，我會給丈夫口袋放上錢，請客吃飯時候一定是他付錢，我讓丈夫在人面前有面子。比方說他的衣服，男人都穿白襯衣，我看到他襯衫臟了，我會叫他準備兩件。他就翻過來再穿，我說你是把我騙走的，我認為你很干凈，可你把襯衣翻過來。

　　他的生活習慣跟我是格格不入，比方說晚上，我喜歡點上蠟燭，一家人看看電視，喝喝咖啡。他說這個像中藥一樣有啥喝頭呢。那你說還有興趣嗎？比方說我想帶他去鑒湖，是帶他旅游的呀，叫他開眼界，他倒好，說我從小就在河邊長大，這個有啥好玩呢，你跟女兒去吧，我睡覺。

　　我們家里三個人有三個保姆，一個人專門做飯，一個人專門打理衛生，還有一個小保姆專門陪我女兒的，這一個小保姆是有文化的，一個就是初中畢業生。

　　后來我婆婆告訴我，她說（張艷）媽媽，我女兒叫張艷，她說張艷媽媽你快點回來吧，你在外面拼搏賺錢，別人在做太太，我說什么意思啊媽？她說小保姆，過去你叫她住在樓下，現在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叫她搬到樓上去了，讓她坐沙發，看電視，給她瓜子放好，吃紅燒肉，總是把精肉挑到她碗里。看起來不好啊，肯定我兒子跟這個女人有問題。

　　我回來后就處理這件事，把保姆辭退了，他和保姆外面偷偷租了一個房子，還是住在一起，他一個月有500塊錢工資，那時候500塊工資很多了。我給他在公司里面安排了職務，就叫對外聯絡主任，其實就是聯絡我，公司有啥事情，打電話到家里，家里知道我在哪里。

　　我心里有一種愧疚，覺得人嫁給丈夫了，心沒有嫁給他，所以這件事后，我和他約法三章，第一你不可以嫖妓女，因為我跟你還是夫妻，你不能把病傳染給我。第二你不能夠去嫖姑娘，因為你家里也有姑娘，有人找你的姑娘的時候，你身為父母怎么想法？第三不能夠去嫖有夫之婦，假如有一天她丈夫知道，把你腳骨敲斷了，我養不養？不養你，你是孩子的爸爸。養你，我跟吞了一個蒼蠅一樣。除了這三種人，還有一條，任何女人不能領到家里，也不可以因為女人而打你的女兒。

　　我經常在外面做生意，有兩個原因，一是這是我的一種天性，感到做生意掙錢刺激，我能夠在外面叱嗟風云。第二為了逃避家庭，我感到跟這個丈夫在一起時候，會想到另一個男人，那是一種痛苦，而他不知道。

　　后來我在獄中，我們就離婚了，我一點傷心都沒有，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就應該離婚。我曾想過離婚，問女兒了，我說要跟你爸爸離婚，你跟誰，女兒說我當然跟你了。后來她有一天回來說，媽媽，你不要跟爸爸離婚好不好，我說為什么，她說爸爸也挺可憐的。還有，我們幼兒園有一個小孩，叫波波，他這個月姓王，下一個月又姓李了，老師問他，波波你到底有幾個爸爸，你究竟姓什么，我女兒說要是我啊，我早就去死了。

　　我的女兒很優秀，我40多歲才生了她。真正掌上明珠，我想給她最好的生活，但我對教育也非常重視，比方說今天掃個地，我給她2毛錢，從小教育她自己做事，告訴她保姆只不過是工作不同。這個阿姨到我們家里是來上班工作的，你不能當你是小姐，他們叫你小姐，以后你告訴他，阿姨，以后你叫我張艷，小艷子，你不能有優越感。所以我的保姆都是和我一桌吃飯的，比方說，我家姑娘的內衣內褲不能夠叫保姆洗，我告訴她，你看你爸爸、媽媽，你的都是媽媽洗，洗好以后放在那里，這是對人的一種尊重。她對我捶捶背，我會給她5毛錢，就是告訴她，要付出勞動，才能夠得錢，這個錢得的不容易，我輕易不給你錢，我會給她放一個存折，壓歲錢什么錢，到銀行里去存，這是勞動得來的錢，別人給你壓歲錢，你是不應該用的。

　　我也告訴她，現在媽媽、爸爸對你有責任，一旦你要到工作崗位上以后，媽媽爸爸跟你沒有責任了。我的財產將來不會給你，你要靠自己，因為媽媽也是白手起家的，也是靠自己打拼的，我的祖上沒有給我什么。后來，有一天我回家，她卻遲遲不回，我說你干嘛，她說我掃地啊，我說你天天掃地啊，你們這個什么衛生委員有多少人啊？她說我們班我是干部啊，你不是告訴我嗎，要像雷鋒叔叔學習嗎，那男孩子掃地掃的不干凈嘛，我們女孩子掃的干凈嘛，所以我們女孩子留下來幫助男孩子做，我有錯嗎，一句話把我堵回去了。教育孩子要“言和行”一致，我說女兒媽媽說話說錯了，對不起。

　　我女兒后來在生日那天自殺了，女兒死的時候，給我留下一個遺愿，叫我去做養老院、孤兒院、福利工廠，我覺得這是一種責任，一種擔當，最后成為一種使命，那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其中還有一種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此倒下去。

　　[ 編者注：吳勝明入獄后，她苦苦央求辦案人員和丈夫張林，別把被捕入獄的事告訴孩子。入獄一年多內，張林一直沒有告訴女兒艷子這個消息，只是告訴孩子媽媽在做一筆大生意，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艷子起初深信不疑，后來從鄰居嘴里聽到一些風聲，纏著爸爸追問實情，并將刀片架在自己手腕上，威脅道：“再不告訴我媽媽的真實情況，我就自殺！”張林迫于無奈，告訴了孩子真相。后來張林曾帶女兒來到上海提藍橋監獄看望吳勝明。當時天降大雪，衣服單薄的艷子凍得瑟瑟發抖，在監獄大墻外哭喊著媽媽的名字，獄警破例讓母女見面。

　　此后，艷子每周給吳勝明寫信，讀女兒來信成了吳勝明最快樂的事情。但后來張林再婚，艷子則被寄養在伯父家，伯父在江蘇張家港一個叫楊舍的小鎮。她問伯父上海離張家港有多遠，伯父因為手頭不寬裕，拒絕帶艷子探監。她哭了一場后，決定自己攢錢，然后去看望媽媽。寒假里她天天外出糊紙盒。后來伯父知道了這事，被感動了，向親戚借了500元，于1991年1月17日帶著艷子去探監。

　　艷子一共給母親寫了170封信，1991年9月，吳勝明再次減刑，她寫信將實情告訴女兒。沒想到1991年11月30日，因為收到了媽媽的喜報，艷子十分高興，約了幾個朋友在伯父家里跳迪斯科，伯父勃然大怒，認為有傷風化。艷子極力辯解。伯父說：“這是我的家，你不準跳！”艷子被傷了自尊，辯解：“等我媽媽回來，她會告訴你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伯父盛怒之下脫口而出：“實話對你說，你媽媽是無期徒刑，永遠不會回來的……”

　　這一刻，艷子的心里徹底崩潰了。

當晚，艷子給爸爸打電話，說要到他那里去住，張林沒有同意，她想搬出去租房住，張林認為不安全，更不同意。艷子當天下午趁著身邊沒人，吞下半瓶農藥。服藥前，艷子給一位要好的同學打電話，央求她定時替自己給獄中的母親寫信，并謊稱自己遭遇了車禍，右臂受損傷，不能執筆，信由他人代筆。吳勝明得知女兒的死是在兩年后，她痛不欲生，曾藏起刀片想自殺。]

　　那天是艷子的生日，我就感到忐忑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發生，總覺得心里有很煩，我總是站在窗口，監獄的人是不可以站在窗口看外面的，但是干部對我都網開一面，知道我平時遵紀守法，從來不去越雷池一步，那天干部來了，沒有說什么，因為他知道那天是我女兒生日，他知道我在思念女兒。

　　我站在窗口，窗外在下雨，就想哎呀下雨，對她健康很不利，一種特別特別強烈的思戀。

　　[ 編者注：2003年7月28日，吳勝明出獄，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她被安排回了戶籍所在地鄭州市銘功路，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為她聯系了一份打掃公廁的工作，每月工資400元。2005年3月，她寫了20萬字自傳小說，一時洛陽紙貴。愿意資助她的人很多，為了完成女兒心愿，她想建一個養老院。很快收到了一個自稱是退伍軍人打來電話，稱希望與她一起合作來辦養老院。吳籌集了90萬元資金，卻被騙了。2006年，74歲的吳勝明用剩下的資金再次創業。實際上，算是邊打工邊創業，同時繼續開辦養老院、孤兒院。]

　　七十一歲獲自由 愿與初戀再執手

　　進監獄之后，很多事慢慢想通了，剛開始我覺得國家對我太虧了，打了你又要罰了，罰了你又要打你，把我財產全部沒收了，弄的傾家蕩產了，家破人亡了，還要把我判成死刑，對吧，我就覺得太過分了。但后來再一想，我是在利潤驅使下中了列寧的一句話，資本家就是有百分之百的利益的時候，他會冒著殺頭的危險，那我覺得自己中了這個招。所以我覺得一個生意人，應該了解國情，處在哪一個國家，都要了解政策，合法合規合理去做。現在在創業路上我既是一個打工者，又是一個創業者。

　　出獄后我感到自己有很多做不完的事情，現在被那么多人愛，那么多人叫我吳媽媽，我是一個沒有時間去抱怨的人，沒有時間去寂寞的人，沒有時間去孤獨的人，也是沒有時間去生病的人，因為我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我現在還有愛的能力，一個女人就活到80歲，90歲，她也同樣需要愛，我也需要有一個男人的肩膀我能靠，我也希望回家來可以給他講講一天，做一個妻子，我會是一個非常好的妻子。

　　我看的書很雜，你可以到我房間里去看，都是書，比方女人怎么樣修養，女人怎么樣保持優雅，這些書我都會看，用來修煉自己。我會把自己搞得很優雅，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我不認為自己老，這和錢也沒有關系。在打掃廁所時，我買一塊零頭布，給自己設計一件衣服，廁所一打掃好，我就洗一個澡，化個淡妝，然后坐在廁所門口，盡管我就是一個打掃廁所的，但我坐在那里就是一道風景，所以我會評為鄭州最美保潔員，就算走過廁所，進去看一看都好，因為我會讓花花草草圍繞著我，我坐在外面打打毛衣，掛上一個小鳥，唧唧喳喳叫叫，再養上一個小狗。這是對生命的尊重，我現在感到處處有生活，這種生活用錢是不能打擾的，心態也是不能打擾的。

　　至于于萍，他大我12年，今年應該97歲了，估計早死了，如果還在，也是一個人，我愿意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