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
陽月方至,尚未到初八立冬,天氣卻漸漸地寒冷起來,就連丞相府上院沿廊擺設的幾盆老太君最愛的菊花都略顯萎靡。府里出了大事,下人無暇顧及,撂秋菊獨自傲霜而立。
秦嬤嬤搓手呵氣的快步進了慈孝園,過穿堂,踏著青石方磚鋪就的甬道,腳步匆忙的一路直奔正屋而去,墨綠色細棉斗篷因她行的急切在身后展成個扇形。
到廊下,有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子殷勤的雙手捧上個溫度適中的黃銅暖手爐,“秦嬤嬤回來啦?!?/p>
“嗯?!鼻貗邒吡醚燮で屏诵⊙绢^子一眼,小丫頭立即退下了。
正屋門外墨綠色福壽不斷紋錦繡暖簾被撩起,是大丫鬟吉祥聞聲迎了出來。
見了秦嬤嬤,吉祥忙拉她到一旁低語:“老太君這會子好些了,姑娘們正陪著說話兒呢?!?/p>
秦嬤嬤在暖爐上蹭了蹭冰涼的手,低聲問:“大夫人這會子在嗎?”
吉祥搖搖頭,蔥白指頭點了點興寧園的方向,比了個流淚的手勢,“二夫人、三太太都在興寧園勸著呢?!庇终珕枺骸袄蠣斂蓪⑷藥Щ貋砹??”
秦嬤嬤面色凝重的點頭。
這下子就連吉祥的臉色也變的微妙起來。
二人掀簾子進了屋,將暖手爐撂在外間墻角鼓腿束腰的紅木圓幾上。
秦嬤嬤拍了拍冷的發僵的臉,擠出個適度的微笑,這才快步繞過黑漆雕“喜上梅梢”插屏到了側廳。
與室外相比,老太君平日宴息所用的側廳此時溫暖如春。
陽光透過糊著高麗明紙的格扇窗照射進來,將屋內一應精致的紅木雕花擺設鍍上一層柔光,座椅上一水兒的淡綠云錦撒花椅搭,地上鋪著波斯來的錦繡花開柔軟地氈。地當中擺著炭盆,里頭早早的燃了上好的銀絲碳,有兩名珠光寶氣的少婦正搬了交杌坐在炭盆旁取暖,另有五名嬌俏的少女圍在臨窗放置的紅木如意雕花羅漢床旁或站或坐。
老太君穿了身茶金色云錦對襟盤領褙子,頭上戴著同色錦繡鑲翡翠的抹額,斜插著一根金鑲翡翠花頭大簪,正盤膝坐在羅漢床上,背后斜倚著淺綠的彈墨大引枕,拉著個穿著淡藍褙子的清秀少女說話,表情甚是慈愛,與往昔并無不同。
秦嬤嬤心下凜然,四姑娘果真是最得寵的,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在老太君心里的分量竟然絲毫不減!
“老太君?!鼻貗邒咝辛硕Y。
屋內人不約而同噤聲,神色各異的看向她。
老太君陰了臉面,沉聲道:“人回來了?”
秦嬤嬤小心翼翼的垂首躬身,“是,奴婢在二門上聽見人來傳話,說是大老爺、二老爺、大爺、二爺帶著新來的姑娘進了儀門,奴婢就緊忙來回您的話。”
老太君眉頭蹙的更緊幾分,“可瞧見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人?”不等秦嬤嬤回答,又冷冷道:“怎么就說那個是咱們府里的姑娘呢!我們慧姐兒養了十四年了,我手心兒里捧著,如珠如寶的疼著,怎么就從親孫女變成假孫女了!”
話音方落,老太君身旁緊挨著坐的藍衣少女便又嚶嚶啜泣起來。
老太君嘆息著,拉著藍衣少女的手哄著道:“慧姐兒莫哭了,你哭的祖母心肝兒都要碎了?!?/p>
秦慧寧抽噎著靠近老太君身旁,腮邊掛淚,一雙明亮的杏眼早已哭的腫成核桃:“祖母,孫女白受了您這么多年的疼惜,孫女愧對您,愧對秦家……孫女怎么會是假的呢,怎么會是假的呢……”
她這一哭訴,屋內便靜的落針可聞,姑娘們不約而同的看向老太君。
老太君瞧不得長房唯一的孫女落淚,摟著秦慧寧心肝兒肉的叫著,“你別傷心,也沒人敢叫你出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怎么就不是你爹媽親生的了?這事兒沒個準兒,保不齊帶回來的是個處心積慮攀富貴的野種!無論如何,祖母都要你,都喜歡你?!?/p>
“祖母!”秦慧寧動容的跪在老太君跟前,摟著她雙腿,將淚濕的臉靠在老太君膝頭。
無論如何,只要老太君肯疼惜,她就還是長房的嫡女!
老太君戴著翡翠戒子皺紋滿布的手便一下下撫秦慧寧的頭。
這場面溫馨至此,旁人哪里有看不懂的?二房三房的姑娘們就都跟著動容出幾滴淚來。
“老太君,大老爺、二老爺、大爺、二爺回來了?!遍T外,小丫頭回話的聲音十分清脆。
隨著暖簾撩起,一股寒風灌了進來。
眾人都伸長脖子往外看,就見大老爺、二老爺、大爺、二爺先后繞過屏風進來,背后跟著的是個山眉水眼、桃羞杏讓的高挑少女。
見了她,眾人不禁眼前一亮。
少女十三、四歲年紀,穿了身簇新的鵝黃素面妝花褙子,行走間步態輕盈,雖然身材清瘦,可骨子里自有一種氣度,鴉青長發梳成雙平髻,僅用兩根鵝黃緞帶固定,粉面不施脂粉,櫻唇稍顯蒼白,柳眉入鬢,杏眼熠熠,明艷非常。
她的容貌,竟與秦家大老爺秦槐遠年輕時候足足有七分相似!
顯然,少女不常見秦家這樣的大陣仗,此時略垂螓首,雖沉靜安嫻,卻也有些怯生生的局促,瞧著更加惹人憐惜。
秦家出美人,秦槐遠乃是同輩中的翹楚,少年時便被列為“京城四君子”之首,多少閨秀趨之若鶩,若乘車在城中繞一圈兒,花果必定盈滿馬車。
他學識淵博計謀無雙,二十三歲那年使離間計除去了敵國的護國將軍逄中正,至使北冀國大亂逐漸滅亡,從此他的仕途平步青云,至今已官拜大燕宰相。
雖然如今北冀國改朝為大周,護國將軍逄中正的遺腹子一路殺進大燕,都快打進京都了,但秦槐遠的才華容貌依舊知名,茶樓里頭些年一直都有“智潘安妙計除奸將”這一段書。
面前這姑娘的容貌品格兒,活脫脫就是年少時“智潘安”的模樣,不必去追查都能確認這絕對是秦槐遠的親生女。
可是,如果她是秦槐遠的嫡女,那長房養了十四年的秦慧寧又是誰?
眾人的目光不自禁在秦慧寧與少女身上來回。直將秦慧寧看的臉色紫漲起來。
老太君撇嘴,一面安撫的拍著秦慧寧的手背,一面挑剔的將面前的女孩打量了一遍。
穿的雖還得體,可眉眼都不敢抬,一副鄉下人進城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除了長得像她的長子,其他真沒瞧出世家嫡女該有的風度。
還是在她跟前養大的慧姐兒更好!
老太君握著秦慧寧的手又緊了緊,帶給她無限的安慰。
“母親(老太君)安好?!鼻鼗边h與二老爺秦修遠、大爺秦宇、二爺秦寒紛紛給老太君行禮。
老太君淡淡擺手:“起來吧?!毖凵褚琅f死盯著少女。
“宜姐兒,怎么還不知給你祖母叩頭?”秦槐遠冷淡的道。
“宜姐兒?”老太君挑眉。
“是,母親,這些年她在外頭只有個小名兒,兒子已給她取了大名,叫宜寧?!闭f罷不悅的瞪著還傻戳著的少女。
畢竟是鄉野山村長大的,沒見識沒規矩,榆木疙瘩一個。
少女抿了抿櫻唇,回憶客棧中二堂兄秦寒教導她的禮儀,乖巧的跪下行禮:“孫女見過祖母?!甭曇敉鹑粜满L出谷,十分動聽。
老太君斜睨她的動作,勉強算過關,輕哼一聲:“現在叫宜寧?那你從前叫什么?”
“回祖母,從前叫小溪?!?/p>
“怎么叫這么個名兒?”
“因為養母從小溪邊兒撿了我回去,就叫了小溪?!?/p>
一席話聽的眾人心思各異,有嘲諷的,有嘆息的。
秦慧寧緊緊攥著拳頭,面上卻露出個不忍的表情。
秦寒憐惜的嘆了口氣,對這個自小坎坷的堂妹,他很是憐惜。
老太君卻是嘲諷一笑:“在溪邊兒撿到的就叫小溪?要是狗窩里撿到還不叫狗子了?無知愚民連個名字都不會取。我看你也別叫什么宜寧了,你也配不上叫宜寧,就依舊叫小溪吧?!?/p>
眾人均沉默。
秦宜寧詫異的抬頭看向老太君。
看來這個家很不歡迎她,這位祖母對她尤為不喜。
也是,聽說城里大戶人家小妾之間因為冬日里一點洞子貨都能暗自爭斗許久,如今她被親爹找到,貿然回府,一定是頂了什么人的位子,礙了什么人的眼……
其實,她倒是覺得叫小溪更好。
可是她本就是秦家的女兒,該屬于她的,為什么要拱手讓人?難道當年被爹的政敵換走還成了她的錯?難道她艱難的活下來,就不該回家?
被她一雙清澈明媚的杏眼看著,老太君竟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冷冷的又道:“聽說你這些年都獨自一人藏身在深山?”
“是?!鼻匾藢幵俣却鬼?。
“怎么想起上山了?”
“因為打仗,城里民不聊生,有許多發國難財的專拐人去賣,養母死后,我怕被人拐走賣了,就獨自去了山上?!?/p>
梁城地處兩國邊境,戰火紛擾十余年未曾停歇,已是十室九空的情狀。
老太君冷哼道:“你倒是機靈,還知道躲山上去?!?/p>
——————————
側廳內一片死寂,空氣似都因老太君的不悅而凝固,下人們噤若寒蟬,秦嬤嬤與吉祥幾個大丫鬟避至外間,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跪在錦繡花開地氈上的秦宜寧抬眸望著老太君,緩緩道:“是養母臨終時候囑咐我躲起來的。說我這樣的,若被賣了一輩子就完了,倒不如被野獸吃了倒還落得個干凈?!?/p>
一句話,包含多少無奈與艱辛。
原本是相府金枝玉葉,剛出生就被歹人換走丟在野地里,好容易遇上個心善的養母還早早的去了,八歲就成了孤兒,戰火紛亂之中無奈的躲去山中獨自求生存,嘗盡生活冷暖世態炎涼,竟堅強的活了下來,直到現在十四歲了被生父找到。
這樣的女孩子,如何能不叫人心生憐惜?
換做是他們,能以八歲稚齡獨自一人在荒野之中生存六年嗎?
在場之人,沒有一個有這種自信。
就算是六天他們怕都受不住。
莫說吃什么住什么的問題,就是獨自一人生存,病了無人照顧,寒暑無人關心,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的孤獨,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人心畢竟都是肉做的,在場之人有許多看著秦宜寧的眼神都變的憐憫而溫柔。
“你……倒也是難為你。”老太君心里也不無嘆息,剛才的尖銳便弱了幾分。
秦慧寧眼瞧老太君動了惻隱之心,粉拳不禁緊握,手掌被指甲摳出四道慘白的月牙,幾乎滲出血來,但是她清秀的面龐上憐惜之色更甚,原本就哭腫的杏眼中更是溢出了淚水。
三兩步上前,雙手攙扶起秦宜寧,秦慧寧細白玉手摩挲秦宜寧粗糙帶有繭子的手,疼惜的道:“小溪妹妹,你受苦了?!?/p>
一句小溪,等于贊同了老太君不認可秦宜寧的事實。
眾人都是人精,哪里有不懂得的?姑娘們有垂頭不去看的,也有交頭接耳的。
秦慧寧的手觸感濕冷,讓秦宜寧無端端想起了冰涼的蛇皮,眨了眨眼,抽回了手。
自她進門,面前之人對她的敵意最是明顯,看來她就是與自己身份對調的那個來歷不明的養女了。她回來,便是頂了這個人的位置。
在野外生存的秦宜寧,對敵意的感知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否則她早就被野獸吞吃的渣滓都不剩了。她雖然躲在深山,卻也并非是完全不下山的,她會采藥、打獵下山換取一些生活必備的物資,這便少不得與商人或者獵戶接觸,而從小跟著養母在市井之中討生活,對人性的理解,怕是要比這些簪纓貴人們更加透徹。
因為在戰亂年代,為了活下去,再齷齪再黑暗的事她都見過。
秦慧寧的假意溫柔,真心抵觸,讓秦宜寧抿起了唇。
二爺秦寒不贊同的皺著眉,上前行禮道:“老太君,宜姐兒的小名兒若叫做小溪也好,那是咱們不忘記她養母的八年養育之恩,可是咱們秦家的女兒在譜的都是寧字輩。佳寧、慧寧、雙寧、安寧、寶寧,哪一個不是如此?況且大伯父已經賜了小溪閨名宜寧,老太君這里若是……”
“我的話,如今也輪到小輩兒管到頭上了?我是老了,管不得這個家了不成???還是你要當家,秦家改成你說了算?”
秦寒雖然是三房的嫡長子,可三老爺卻是庶出,老太君對庶子不喜,對秦寒自然也沒多少喜愛,平日還會顧及秦寒的體面,此刻正在氣頭上,竟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二奶奶孟氏上前拉了拉秦寒的袖子,提醒夫君不要當面觸老太君的霉頭。
秦寒卻是俠客心腸,倔脾氣被老太君蠻不講理的一番話說的也頂了上來,“宜姐兒雖是長在鄉野,可畢竟是大伯父的親生女兒,只要不是瞎子傻子就都一眼便能分辨的出,如今既然無人質疑她的身份,為何老太君還要如此說話?”
老太君撇嘴,怒道:“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呢!難不成與你大伯父長得像的還都是咱們家的種了!”
“老太君,其實您心里也清楚宜姐兒就是大伯父當年被政敵換走的孩子,咱們又沒說宜姐兒回來,慧姐兒就要怎樣了,您緊張什么?不明來歷的女孩兒您都能疼惜帶大,為何不能疼惜疼惜您的親孫女?”
一句不明來歷,說的秦慧寧滿臉漲紅,隨即便有淚水沿著她白皙秀麗的臉龐滑落,她哽咽一聲撲進老太君懷里,嗚咽道:“祖母,是孫女的不是,是孫女不好……”
老太君被秦慧寧哭的鼻酸,又跟著落淚,一下下拍著秦慧寧的背,“慧姐兒莫哭,有祖母在呢,他們不敢將你如何!”
說的好像旁人都要趕走秦慧寧似的。
眾人知道老太君慣就愛這樣,都很無奈。
大奶奶姚氏就上前來勸說道:“小叔好歹顧及老太君,也少說兩句?!?/p>
二奶奶連忙拉著秦寒的袖子,示意他別在多說,免的徒增人厭。
可秦寒卻不以為意,依舊朗聲道:“若說不讓宜姐兒叫宜寧,那對她未免太不公平?;劢銉海阍谙喔率碂o憂,享的可是屬于宜姐兒的福!這會子也該為她說說話才是,怎么還夾槍帶棒的?!?/p>
被點名的秦慧寧面色蒼白的抬眸看向秦寒。
秦寒道:“如今戰火紛飛,國將不國,梁城里十室九空,慘不忍睹!若是你們親眼看到,親身體會,就能明白宜姐兒的艱難!我出去這一趟,是唬的心都涼了半截兒,我很佩服宜姐兒的堅韌,不說別的,她過的日子換成你們中的任何一人去過,墳頭草都該三尺高了!咱們家的親骨肉找到了,歡喜的認了便是,說不定過兩天都要亡國了,好歹一家人死在一處?!?/p>
秦慧寧面紅耳赤的哽咽:“是我搶走了小溪妹妹的生活,是我對她不住?!?/p>
秦寒聞言撇嘴,翻了個白眼。
“夠了,二弟,就你話多。”大爺秦宇等秦寒說完了,才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
老太君摟著秦慧寧,氣的用戴著祖母綠戒指的手指頭點著秦寒,“你這個孽障,我說一句,你卻說上這一車話來堵我的心!”
“我知道老太君瞧見我就堵得慌,我躲開還不成!”
“你最好滾的遠遠的!”
秦寒哼了一聲,拉上媳婦轉身就走。
老太君氣的拍著手邊的矮幾,面紅耳赤的朝著外頭大吼:“混賬!混賬!滾出去就別來見我!”
“祖母您消消氣?!鼻鼗蹖庍煅手瘢骸岸酶缧闹笨诳欤膊⑽凑f錯什么,原是我不配的?!?/p>
老太君被她一說,也忍不住,與秦慧寧抱頭痛哭起來。惹得其他姑娘都跟著落淚,屋里一時間亂作一團。
秦宜寧冷眼旁觀著,眼中的光華一點點黯淡下去。
這些新紅淡翠、金環玉繞的人,與她就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明明人就在眼前,卻讓她感覺太遙遠。
若是外面還是太平盛世,她真想離開,寧肯清苦度日,好歹還有自由。
但是她不甘心!這里是她的家,她終于有了親人,難道真要將本屬于自己的一切拱手讓人?
聽二堂哥說,她的生母還在。
母親一定是疼孩子的,就如養母,不是她親生的母親都那般盡全力的愛護她,養母尚且如此,生母必定愛護她更甚。
秦宜寧便有些急切起來,回頭看向眉頭緊鎖的秦槐遠,忐忑的問:“父親,我母親在哪里,怎么沒見她人?”
秦慧寧聞言倏然回頭看向秦宜寧。
秦槐遠淡淡“嗯”了一聲,隨即揮手召來吉祥:“去請大夫人?!?/p>
吉祥應諾退下。
秦宜寧不再去看老太君等人的反應,就只眼巴巴的盯著門前的方向。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孩子,做夢都在幻想自己的母親是個什么樣子。如今即將得見,多年苦難磨礪而養成沉穩心性的人也難免會緊張的手心冒汗。
不多時外頭就傳來一陣錯雜的腳步聲,隨即有小丫頭在外頭回話:
“老太君,大夫人、二夫人、三太太來了。”
暖簾一挑,一個身著淺紫色收腰素錦褙子,頭戴八寶赤金鳳頭步搖的中年美婦一馬當先沖了進來。
她站在落地博古架旁環視一周,哭腫成核桃的雙眼一下子落在秦宜寧身上。
秦宜寧雙手緊握,本能的上前兩步,同樣望著這個婦人。
四目相對,雖沒有人告訴她,可她就是知道這就是她的母親。
“你……”孫氏緩緩走向秦宜寧,身子仿佛重逾千斤,顫抖的抬起手來,摸向秦宜寧的臉。
秦宜寧杏眼中終于含了淚,喃喃的叫了一聲:“母親?!碧痣p臂,又不自覺的往前走了兩步。
孫氏一下子就捂著嘴哭了起來,后退著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么些年來,我養的竟不是我的孩子,怎么會這樣!”
秦慧寧見狀忙雙眼通紅的撲了上來,一下子投入孫氏的懷中,大哭道:“母親,是女兒對不住您,女兒不配受您的愛惜,是女兒占了小溪妹妹的位置,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孫氏摟著秦慧寧,寶貝了十四年的女兒哭的肝腸寸斷,她也是心如刀絞。秦慧寧說的對,這事與她無關。錯的是那換走了她孩子的人!
孫氏控制不住,當即與秦慧寧抱頭痛哭。
秦宜寧抬起的雙臂緩緩放下,眼淚沿著腮邊滑落,滴落在鵝黃的襟口上,嘴角卻顫抖著彎起了一個弧度。
原來,這就是母親對她的態度。
秦慧寧見孫氏泣不成聲,忍住淚意拿了帕子為孫氏拭淚,故作堅強的道:“母親不要傷心,如今小溪妹妹能夠回到您身邊,這是多好的事啊。您的養育之恩,老太君的疼惜之恩,我一輩子都不忘,就算將來離開相府我也還是您的女兒,您別哭了,平白的叫父親和老太君心疼?!?/p>
柔弱的少女哭的眼睛紅腫,還不忘安慰情緒激動的母親。這叫老太君看了便覺得她懂事識大體,頓時心生不舍。倒是將方才對野丫頭的同情和憐惜都沖淡了。
孫氏也是如此感覺,眼淚落的更兇了,大哭道:“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了!這等事為何要落在我們家的頭上!”
二夫人和三太太都來安撫勸說。
而孫氏哭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秦慧寧連忙哄著道:“您別哭,您將來若想我時,我可以回來看您,小溪妹妹是您親生女兒,定會代替我承歡膝下的。您看小溪妹妹,生的與父親一模一樣,必定是父親的骨肉,不會錯的,如今能夠一家團聚,這也是上天賜福,母親,您的好日子在后頭,千萬別傷心了?!?/p>
一番話說的極守孝道,卻也極具挑撥。
因為任何人都沒說過要送走她,她卻幾次故意提起,足可見她的擔憂和心虛。
三小姐秦佳寧和六小姐秦雙寧對視一眼,垂眸不語。
七小姐秦安寧撇嘴嗤了一聲。
孫氏垂眸細想著秦慧寧的話,卻像是忽然之間想到了什么。
秦宜寧垂落在身側的雙手緩緩的握成拳,神色難辨的望著那母女兩,眼神最后落在唱作俱佳的秦慧寧身上。
孫氏似有所感,抬眸看來,正與秦宜寧的目光相對。
慧姐兒說的對,這丫頭的確很像她父親,那漂亮的眉眼,精致的面龐,讓她恍惚想起了年輕時的秦槐遠。
可是細看,卻覺得秦宜寧渾身上下竟無絲毫與自己相似之處!
她年輕時秀麗端莊,而這個丫頭卻明艷魅人,女子瞧見都覺得勾人,這哪里像她了?哪里能確定就是她親生的?再看秦慧寧……倒是她的慧姐兒有幾分她年輕時端秀的品格。
據說此番是秦槐遠的親信在梁城遇見了這女娃,見她與秦槐遠年輕時驚人的相似不免起了疑心,后來又去調查,幾番波折才將人帶了回來。
可這也只是秦槐遠的一面之詞!
孫氏凝眉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丈夫。
會不會是秦槐遠養了外室,生了這個女孩?
畢竟看年紀,這女孩與慧姐兒年齡相當,秦槐遠素來是個愛惜羽毛的人,莫不是當年他趁著她有孕時在外面弄出個野種,現在想帶回來,就胡編出這么一套博人同情的說辭?
是了,秦宜寧即便長得清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可周身上下的氣度卻十分沉穩,雖有見陌生人時的羞澀,卻無怯懦之氣。這樣的氣質,哪里是長在深山的“野人”能有的?
說不定是秦槐遠故意這么說,要騙人同情的!
秦槐遠位高權重,但膝下單薄,只有一獨女,外頭想給秦槐遠誕下子嗣的女人不知凡幾。孫氏這個丞相夫人做的一直都沒什么安全感。而且也從心底里不愿意接受養了十幾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的事實,如今想到這一層,頓覺自己抓到癥結所在,再看秦宜寧,眼中就多了一些懷疑。
秦慧寧一直緊張的觀察母親,孫氏對秦宜寧如此明顯的懷疑,讓她心下稍安。
秦宜寧的心卻漸漸涼了。
小時候,戰火還未燒到梁城時,有一次養母帶著她去卜卦,那算卦的便說她是“姊妹無靠,六親冰炭”之命。如今看來,果真是應了那一句“六親冰炭”。
生母那揣度懷疑的眼神,竟比她在山中遇上野狼被盯上時候還要難受,一股寒意順著腳底攀升而上,竟叫她整個人都冷透了。
原是她貪心,不該奢求的。
秦宜寧閉了閉眼,在張開時,雙眸中閃著不屈的光。
她的不屈是多年生存歷練打磨出的,越是逆境,就越要堅韌不拔,因為在她生長的過程之中屢次遭遇危險,倘若她稍微有一次懈怠,恐怕都活不到現在,被生存磨礪出的堅韌,讓她從不會在遇到困難時低頭。
這個家雖然冷漠,可好歹比活在深山要容易一些,況且她又不是不能慢慢改變這些人的看法,沒道理讓人家見了她就喜歡吧?
秦宜寧緊握的雙拳慢慢放開,又恢復了鎮靜。
秦慧寧一直偷眼觀察秦宜寧,卻被此時她眼中的光芒眩了雙目。原以為她是個鄉野丫頭,嚇唬一番定然會知難而退,如今看來,卻驚覺自己低估了她。
孫氏走向秦宜寧,問道:“你家住梁城?”
又要盤問一次嗎?
“是,我自記事起就在梁城,養母柳氏是個孀婦,自我有記憶起便告訴了我身世,將我養到八歲時候因病離世?!?/p>
“聽你的談吐,像是識字的?”孫氏狐疑。
“養母曾給大戶人家做過婢女,她的先夫是個秀才,她也略通文墨,小時候曾為我啟蒙,教了我一些。只是后來生活艱難,又逢幾次匪兵洗劫,家中存書也丟了個七七八八,養母忙著家計便也很少教我了。”
這說法倒是沒有漏洞。
孫氏捻著帕子繞秦宜寧身周轉了一圈,上下打量著她。
這下子滿屋子人都看出了孫氏對秦宜寧的懷疑。有不解疑惑的,也有恍然鄙夷的,各種眼神都落在秦宜寧與孫氏的身上。
若是尋常沒見過世面的女孩,早已被這陣仗嚇住了。可秦宜寧卻很鎮定,只是任憑人打量。
過了片刻,孫氏才道:“你生日是幾時?”
“我只知道我是己卯年生的,養母撿到我時是六月初六日的清早,說是在京都城南四翠山后山的小溪旁。”
“這么說,你小時候曾在京都生活過一陣子?”
“或許吧,不過自我記得事起就是在梁城了,娘,您……”
“別叫我娘!”
【未完待續……】
轉載請注明來自夕逆IT,本文標題:《大氣層分為哪幾個層圖解》

還沒有評論,來說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