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永不消逝的田園詩酒情

　　李白有首詩《贈孟浩然》，最具開場白的味道。

　　詩云：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浩然比李白出道早，可以說是李白偶像級詩人前輩。李白剛出川那陣子，就專程去襄陽拜訪孟浩然。

　　他倆雖然差十二歲，但性情相通，一見如故，自然要把酒論詩，喝個不醉不休，從此結下哥們級的酒詩友誼。

　　這首贈詩，就是李白借酒生詩，高度贊頌孟浩然沖淡飄然的隱士作風，等于為孟浩然立了個小傳。

　　因為有種說法，李白贈完詩的第二年，孟浩然飲酒不當而仙逝。

　　古代詩人愛贈詩，尤其愛贈惺惺相惜的同行。

　　李白在《贈孟浩然》以前，還寫過一首應當進入唐詩三十名的詩，《送孟浩然之廣陵》。

　　那是陽春三月，李白特約即將去廣陵的孟浩然，到江夏聚會。

　　他倆天天把酒臨風，談詩論文，傾心相交。

　　孟浩然要走了，李白把他送江邊。

　　酒意未消，戀戀不舍，李白仰望黃鶴樓，千古絕唱涌出嘴邊：“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本文孟浩然是主角，上來展示兩首李白的詩，似乎冷落了孟浩然。其實不然，涼曬李白的詩準越高，就越反襯孟浩然詩價不低。

　　這里不妨信手摘來一首孟詩《春曉》。對了，就是她：“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全詩字面上沒有一個“酒”，你若閉起眼睛，搖頭晃腦吟誦，就會遙想，沒有酒意朦朧的興致支撐，何以如此韻致天然，閑適渾成。分明不是“醒”思維，而是“醉”結構的意境。

　　既然李白與孟浩然的關系如此鐵，還是順著李白的“贈詩”捋幾下，力求勾畫出孟浩然的酒詩圖。

　　“迷花不事君”。

　　如同絕大多數古代文人一樣，孟浩然也有入仕事君的動意。只是他生性散淡清逸，留戀自由自在的田園酒生活，事君的念頭時隱時現，并非像李白那么濃厚。

　　四十歲之前，他恪守“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陪在父母身邊盡孝道。一直蝸居在老家襄陽，基本不理會入仕不入仕的事。

　　當然他也讀書，也寫詩，更得飲酒當樂趣。他不時組織筆會雅集什么的，以酒詩會友，泛舟聽琴，留下意境悠然的詩句。

　　“傾杯魚鳥醉，聯句鶯花續。”

　　“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

　　“壺酒朋情洽，琴歌野興閑。”

　　不惑之年的孟浩然，大概“仕”思維開了點竅，真的明白點還是入仕好，決定去京城走一匝，試試身手。

　　他想憑他的才情文略，撈取個功名不成問題。結果呢，初試不爽不第。

　　天性自由松懶的孟浩然并不為意，入仕有入仕的活法，不入仕也有不也仕的玩路。他這次遠赴長安沒達到初衷，卻結識同道大詩人王維、王昌齡等，尤其他與王維時常混在一起，酒詩唱和，探討山水田園詩的脈路，最終成就了“王孟詩派”。

　　但有個傳說，孟浩然因詩獲罪皇上，是和王維分不開的。

　　王維在唐玄宗身邊工作，某天膽子增肥，竟私邀孟浩然入官署內閑聊。恰巧唐玄宗那天也到官署視察，皇帝與布衣遭遇了，孟浩然哪敢刷存在感，趕緊按照王維的授意躲在床下。

　　分歧出來了，有種說法，王維不敢隱瞞實情，叫出孟浩然叩見皇帝。另有種說法，王維沒叫孟浩然出來。

　　但說法一致的是，唐玄宗聽到或看到了孟浩然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敞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問題出在“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孟浩然的意思向皇帝獻媚表謙恭。

　　而正想廣攬賢士的唐玄宗卻反面理解，很是不高興地說：“你自己不求官若渴，我又何曾拋棄過你？這是在誣蔑我。”說完拂袖而去。

　　絕好的入仕機遇，與孟浩然擦肩而過，孟浩然的入仕念頭從此更為淡化。

　　那些責怪王維的人覺得，無論孟浩然躲在床上還是面見皇帝，王維都該為孟浩然辯護幾句，或者吹捧幾句。可王維悶口無語，難免讓好事者，也不排除孟浩然本人，生發一些腹誹王維的猜想。

　　孟浩然以為，長安的軟硬環境很不適合他生存，再待下去也實在乏味。他不顧詩友們規勸，毅然背起行李回歸心安之處襄陽，重走歸隱旅行的老路。

　　臨走前，孟浩然獨酌幾壺老酒，仕路難行，蕩氣歸腸，寫下一首有酒意缺酒字的五言詩，特意留贈王維。

　　詩云：“寂寂竟何時，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孟浩然的這句詩，又成了世人爭議的雙關語。有人說是對他倆情誼的傾述，也有人說是對王維不真心推薦的責怪。

　　孟浩然置身田園詩酒生活，并沒徹底忘卻求取功名，只是他已把功名當成身外物，若有若無，偶爾拿得起，又絕對放得下。

　　他以詩言志，淡然自若，半點矯情都不摻，味道卻醇而不薄。

　　《自洛之越》：“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相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秋登張明府海亭》：“海亭秋日望，委曲見江山。染翰聊題壁，傾壺一解顏。歌逢彭澤令，歸賞故園間。予亦將琴史，棲遲共取閑。”

　　孟浩然滿門心思放在酒詩的半隱生活，才情再高，卻不有針對性地復習備課，功名怎么會輕易垂憐他。

　　所以，幾年后的第二次參加科舉，敗北雖惋惜，但又在意料之內。孟浩然心再寬，也難免失落之情，還是回襄陽歸隱才是正道。

　　這以后，他更為沉寂詩酒，對功名的貪念幾乎淡忘了。

　　襄州刺史韓朝宗約孟浩然同去長安，為他“跑官”，古時叫延譽。孟浩然本已答應，臨行那天恰好有朋友來訪，孟浩然飲酒作樂，興致甚濃，便沒理會進京的事。

　　韓朝宗一怒之下，也沒等孟浩然醒悟，獨自赴京。

　　孟浩然落了個“好樂忘名”，他的功名心也從此歸零。

　　由半歸隱到全歸隱，孟浩然的田園情緒漲至最高點位，寫出的詩酒生活畫面，溫罄親和，純真凈美，不染纖塵。

　　重陽節《過故人莊》，算得上孟浩然的頂級詩篇。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再回首李白贈孟浩然的詩句，“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是對孟浩然田園詩酒生活滿滿的注釋。

　　孟浩然嗜酒無度，最終因酒而亡。

　　開元二十八年，王昌齡到襄陽游玩，自然要拜訪孟浩然。當時孟浩然背后生瘡，剛剛治得差不多，醫生囑咐他不能喝酒。

　　這怎么可能呢？老友相見，分外酒紅，孟浩然早把醫囑拋到長江里，豪放兇猛地喝了幾次大酒，他還寫下“維桑君有意，解纜我開筵。”“酌霞復對此，宛似入蓬壺。”

　　可惜送走詩友王昌齡，孟浩然背瘡復發，不久謝世。

　　“醉坐自傾趁澤酒，思歸長望白云天。”

　　孟浩然醉身酒中，超然物外，化作永不消逝的田園詩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