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基本信息
書名:《時空平移》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作者:王晉康
內容簡介:
我的老同學,物理學家葉禾華、易慈夫妻發明了時間機器,并回到遠古時代,將地球生命的元祖移植到一百萬年以前,這就意味著整個地球的生物圈同步進化了一百萬年,從而也使人類文明的進化速度提前了一百萬年。 此后,葉禾華又去往八萬年后的未來,在那里他發現人類星際移民的領袖是我和易慈的后代,而自己將在第二次向未來的時間穿越中死去。為了不影響歷史的進程,葉禾華啟動了時間機器…………
作者介紹:
王晉康,中國科幻大師,14屆中國科幻銀河獎得主,1997年世界華人科幻星云獎長篇小說獎得主,2010年國際科幻大會銀河獎得主。 代表作有《蟻人》《四級恐慌》《七重外殼》《生死平衡》《時空平移》《水星播種》《類人》等。
書摘正文:
K星走狗
1
于平寧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倒酒,目光冷漠地環視這家小酒館。他正休假,工作期間他是不喝酒的,因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劑”。但休假期間,只有睡覺時他才與酒杯暫別,他需要酒精來沖淡喪妻失女的痛苦。
已經八年了。
他今年三十八歲,身材頎長,五官端正,面部棱角分明,額角刻著一道深深的傷痕,鬢邊有一綹醒目的白發,穿一件半舊的灰色夾克衫,敞著領口。八年前他參加世界刑警組織西安“反K星間諜局”(局內人常稱反K局),從一名無名小卒已晉升到中校。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到家鄉古宛城,在一些煙霧騰騰,酒氣汗臭混雜的小酒館打發時光。他希望在這兒拾到一些兒時的回憶,把他的“自我”再描涂一遍,包括對妻女的痛苦思戀。
反K局極端殘酷的工作使他逐漸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臥龍玉液灌完時,腰間的可視電話響了。他取下來,液晶屏幕上是局秘書新田鶴子小姐的頭像。于平寧低聲喝道:“休假期間不許打擾我!”
新田鶴子在屏幕上焦急地連連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中關著的小精靈:“對不起,于先生,請你不要關機,老板有急事找你!”
第2頁 :K星走狗(1)(2)
老板是指反K局的局長伊凡諾夫將軍,自從參加反K局他就在這老頭的手下。這俄國人古板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殘忍,但為人剛正,對于平寧一直很好。既然是老頭子親自出馬,一定有急事,休假要提前結束了。
屏幕上出現便裝的伊凡諾夫將軍,他難得地微笑著,簡捷地說:“很抱歉打擾了你的休假,你必須馬上返回。”
酒店里人聲鼎沸,女招待穿著超短裙,脊背裸露,在各個桌子間忙碌。酒鬼們高聲猜拳行令,瞅空還要在女招待身上摸一把,引起一片哄笑。于平寧憂郁地看著蕓蕓眾生,難免有些羨慕。這些人無憂無慮,不知道地球與K星的戰爭已迫在眉睫。實際上早在八年前,K星人就向地球展開間諜戰,但是地球政府對此事一直嚴格保密,害怕造成全球性恐慌。試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級、朋友、甚至愛人孩子都可能是K星制造的與原型一模一樣的生物機器人,他們守在你身邊,伺機咬你一口,那時你對這個世界的信念還能保持么?
全世界只有數百人了解實情,他們默默地扛著這副沉重枷鎖,這副本該由50億人共同肩負的枷鎖。于平寧是其中之一。
于平寧駕駛著白色風神900,這是2153年的新產品,時速可達300公里,有自動導航和防撞功能。不過他沒有使用自動擋,從中學起他就喜歡體育,拳擊、散打、攀巖…………樣樣精通,手動駕駛時速300公里的汽車更是一種樂趣。他沿著寧西高速公路西行,很快就看到秦嶺逶迤的山峰,前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公路隧道。
已經八年了,但每次走到這里,他仍然感到噬人心肺的痛苦。八年前,他是位于十堰的風神汽車公司的一名工程師。有一次他帶妻子和女兒去西安度假,行至此處,忽然看到前邊山凹飛升起一塊下圓上尖的東西,頗似農夫的斗笠,被一團陰冷的綠光浸透,似乎本身也是一塊綠色透明體,飛起來極其輕靈飄忽。乍一見他并沒想到這是飛碟,畢竟這只是炒了幾百年的陳舊神話。但是女兒菲菲唱歌似地喊道:“爸爸、媽媽,這是飛碟,是E·T!”
她拍著小手在座位上竄跳,要爸爸快開過去找外星人玩。妻子笑著按住女兒,為她系牢安全帶。他從后視鏡中看到這最后一幕,妻女的這幅遺照永遠刻印在他腦海中。幾秒鐘后,汽車電腦忽然失控,于平寧急忙換到手動擋,但隨之他覺得天旋地轉,陷于半昏迷狀態。失去操縱的汽車沖過高欄,撞在隧道口。
在這場車禍中只有于平寧撿回一條命,在臉上、身上增添了幾十道傷疤。妻女火化前,他像一尊石像一樣,在兩具殘缺不全的尸體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人們發現他鬢角新添一綹耀眼的白發。
世界刑警組織派了精干的班子來處理這件事,由一個俄國人伊凡諾夫帶隊。于平寧從他那兒得知,K星飛碟是在一星期前發現的,行蹤飄忽鬼祟。由于它們對雷達來說基本是隱形的,所以極難發現。這次是K星人第一次試圖劫持地球人,雖然沒有成功。
伊凡諾夫苦笑著說:“我們還曾準備隆重歡迎外星文明的使者呢,但顯然他們不是來做客的。”
幾天后,反K星間諜局匆匆成立。伊凡諾夫打電話來問他愿意不愿意參加,于平寧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酒勁開始上涌,是一種舒適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過量了。他伸個懶腰,快速抓握手指,手指節啪啪地脆響。這是他的習慣。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堅持了,便把開關定在自動導航檔,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車便根據導航信號自動行駛。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汽車如潮,像是逆向流動的一紅一白兩條河流,于平寧把駕駛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帶,很快進入夢鄉。他夢見了妻女,她們在恐懼地尖叫,一架飛碟帶著慘綠色光霧,幽靈般地撲過來。他想沖出去,手腳卻不能動彈,直到那慘綠色把他淹沒…………
醒來時已到臨潼。睡了一覺,他覺得精神煥發,有一種勃勃的新鮮感。但他隨即又回想起那個夢境,目光頓時陰沉下來。
那個夢境似乎隱喻著他們的處境。在K星人的高科技間諜手段下,地球人幾乎是無能為力的。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獻身,百倍的果決才能勉強維持一種茍安局面。
有時于平寧覺得,反K局簡直是以巴戰爭中巴勒斯坦的自殺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殘忍,無法無天,也就可以原諒了。
2
反K局位于西安北邊一座小山包下,與皇陵相距不遠。幾十座小平房星羅棋布,外貌很簡樸,就像一座農場。實際上這兒戒備森嚴,配備有地球上最先進的電子警衛手段—至于這些手段對K星人有無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于平寧走進大門,電子警衛對他的指紋、聲紋、瞳紋和唇紋做了檢查,然后說:“歡迎K37號,局長在辦公室等你。”
伊凡諾夫將軍見到于平寧,心中頗感欣慰,“你看來氣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樣新鮮。”于平寧往常休假回來可不是這樣,在酒缸中浸泡一個月后,他總是煩躁頹唐,精神疲倦,要幾天后才能恢復。反K局超強度的工作使所有人都處于崩潰的邊緣,他們只有在休假期間才能喘口氣,在海濱、滑雪場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放松。唯有這個于平寧,每逢休假就把自己禁錮在對妻女的思念中,他的痛苦歷八年而不衰。伊凡諾夫也是一個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對于平寧休假期間的酗酒從不加指責。
屋內還有一個人,便裝、黑發、戴金絲邊眼鏡,肩膀很寬,堅毅的方下巴,衣著整潔得體。這會兒正冷靜地打量著于平寧。伊凡諾夫介紹說:“這是李力明上校,053實驗室的安全負責人。”
于平寧知道053實驗室,它是一個絕密基地,從事著一項與外星人有關的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它的安全是由反K局內另一個系統負責的,于平寧與他們交往很少。他同李力明握手時,覺得對方的手掌很有力,骨骼粗壯,動作有彈性,一看便知是搏擊好手。
伊凡諾夫說:“事情很緊急,開始介紹吧。”
李力明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事情經過:053實驗室的研究已接近成功,昨天實驗室的四位主要研究者乘一架直升機前往山中基地做實驗前的最后一次檢查。飛至寧西公路某處時,直升機突然從雷達上消失,14分鐘后又突然出現。李力明沒有放過這點異常,立即將飛機招回做安全檢查。“我對機上人員解釋說,有人舉報飛機上安有炸彈。在不引起四人懷疑的前提下,對他們盡可能詳細地檢查和詢問,但無論是飛機還是機上人員都沒有發現異常,駕駛員說飛機一直在正常飛行。如果不是有那么一點蛛絲馬跡的話。”
于平寧看看他,他憂郁地說:“四人的手表和機上的鐘表都很準時,只有駕駛員的手表慢了14分鐘,正好是14分鐘。駕駛員卻賭咒發誓,說他的勞力士手表絕對不會出差錯。這也是可信的,每次任務前我們都要校對時間。”
他繼續說:“當然你們很清楚K星人的伎倆。他們常從時空隧道中把人劫走,十幾分鐘后又送回一個一模一樣的復制人。所以我們不敢有絲毫疏忽,即使這次的證據很不充分。”
伊凡諾夫補充道:“我們已得到情報,正好在李力明上校所說的方位和時間,有人曾看到飛碟的綠光。但雷達上一無所見,可能是飛碟的隱形技術又提高了。”
李力明說:“兩件異常事件加在一塊兒,促使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所以伊凡諾夫將軍把你召回來。”
于平寧懷疑地問:“K星人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他們難道獨獨忘記把駕駛員的手表也撥快,以補回進入時空隧道的14分鐘?”
李力明苦笑著說:“我和你有同樣的懷疑,但053基地的重要性不允許我們有絲毫僥幸心理。從另一方面說,盡管K星人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議,但出現疏忽也并非不可能,人類在管理猴子時也會忘記鎖籠門啊。”
于平寧把他的話梳了一遍,問道:“好吧,現在我來問幾個問題。第一點,你們懷疑機上5人至少有一個被掉包?”
伊凡諾夫和李力明相互看看,堅決地說:“我們是這樣認為。”
“第二點,你們為什么不把5個人隔離開做嚴格的審查?我們已發展了新式測謊儀,對K星人心理的研究也有很大進展。”
李力明再次苦笑:“你的問題說明你對K星人的生物間諜技術還不大了解。我介紹一點內情吧,盡管這多少泄露了053基地的研究方向。K星人過去劫持地球人后,送回來的是一個模樣相似但內心不同的假冒者,咱們辨認這種白皮黑心的間諜已經不困難了,所以他們改變了策略。我們發現,他們現在換回的是白皮白心的真人,與原型一模一樣,從外貌,包括指紋、聲紋、體臭等;到內心,包括童年的隱私記憶,對K星人的憎惡等。
“當然,如果真的完全相同,K星人就不會這么費心費力了。復制的生物機器人在意識深處有一個程序,也就是他們要達到的某個特定目標—比如說,竊取053基地的研究成果并把基地破壞,這樣,復制人就本能地鍥而不舍地朝這一目標前行。但是,”他陰郁地強調,“這個目的是潛意識的,本人并不知道,就像海龜和中華鱘按照冥冥中的指令無意識地向繁殖地域回游。當復制人破壞053基地時,他會找出種種理由,自己(作為地球人)認為正當的種種理由。因此,只有在造成既成事實后,這個間諜才可能暴露,不過對我們來說為時已晚。對此我們無能為力,至少到目前為止無能為力。我們只知道某處有炸彈,卻連定時器走動的嚓嚓聲都聽不到。”
他描繪的陰森圖像令人不寒而栗,三個人都面色陰沉。
于平寧問:“第三點,讓我干什么?”
李力明看著將軍。伊凡諾夫簡捷地說:“你去找到他們,盡量加以甄別,然后把復制人就地處決。”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于平寧冷笑道:“讓我一個人去甄別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腳下的靈獸諦聽?你們很聰明,讓我承擔誤殺的罪責。”
伊凡諾夫冷冷地說:“這罪責我來承擔。不錯,我們可以把五人關起來仔細甄別,但甄別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那時我們怎么辦?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關押他們,但又不敢放他們。一旦某個復制人融入053基地的人群,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破壞基地。要知道,K星人發動戰爭的日子屈指可數,而053實驗室的成果對戰爭勝負至關重要。”停一會兒他又說:“我們無路可走,在研究出甄別方法之前只有狠下心腸。無罪推定的法律準則在這兒不適用,我們是有罪推定—對可能是K星間諜的人,只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證明,就一律秘密處決。”
一片慘綠色光霧彌漫在眼前,仇恨逐漸膨脹。殺死他們!…………于平寧悶聲道:“駕駛員我不管。”我只答應殺死四個人。
李力明低聲說:“好吧,駕駛員我們處理。”
“四個人在哪兒?”
“我們讓這四個人休假了,借口是試驗場要做最后一次安全檢查。這樣做…………如果必須處決某個人時,不會對053基地造成震蕩。這是四人的地址,電話號碼,還有照片。”
于平寧接過來。紙條上有三男一女,其中一個美國人和一個日本人已經回國,還有兩個中國人。“我先從美國人開始,讓自己的同胞多活兩天,你們不會反對我這點私心吧?”
臨分手時,李力明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將軍對你評價極高,我真心希望你用非凡的直覺,從待決犯中甄別出幾個無辜者,多少減輕我的自責。當然,鑒定結果要絕對可靠。”
于平寧冷冷地看著他。“鱷魚的眼淚。”他想說。但李力明先說出來了:“這恐怕是鱷魚的眼淚。”
他的聲音很沉悶,憂傷十分真誠。于平寧沒有再刺他,同他輕輕握手。臨走他問:“如果四個人一并處死,難道不會影響053實驗室的研究?”
“當然,這四個人是實驗室的中堅,好在項目已接近尾聲,開創研究方向時要天才,進行正常研究時只要資質中等的人就可以。”
于平寧點點頭,同老將軍告辭。老人送到門口,話語中有一絲傷感:“小于,我就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年紀不饒人,我的思維已經遲鈍,不能勝任這項工作了。小于,你好好干。”他沒有說他已經建議上司破格提升于平寧。于平寧同他緊緊握手,然后轉身走了。
忽然聽到后邊有人輕聲喊他,扭過頭,見新田鶴子正責備地望著他。他笑了,以往每次出發時鶴子都要與他戀戀不舍地告別,但今天心情沉重,把這一點給忘了。他返身吻了她的額頭,笑著拍拍她的臉,轉身大踏步走了。
新田鶴子目送他走出大門。
第3頁 :K星走狗(3)(4)
3
十小時后,于平寧已到達美國得克薩斯州的旁帕。他租一輛奔馳700型轎車,出城向西疾行,在當地時間十二點鐘找到莫爾的鄉間別墅。
“喬治·莫爾,70歲,聲名卓著的生物工程學家。妻子珍妮·莫爾,68歲。老派的美國人,注重家庭生活。”
這是紙上對莫爾的介紹。
他戴上紅外夜視鏡,戴上薄手套,輕捷地越過柵欄。這是一幢半地下式的建筑,平房顯得很低矮,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院內有一個游泳池,池水映著星光。透過紅外夜視鏡,他看到草坪上有幾道稀疏的紅線,這是普通的紅外線防盜設備,對他毫無威懾。
他貓腰提著激光槍,輕輕跨過那幾道紅線,一邊還心不在焉想著其他事。他記得中學時曾讀到過,法國一位科學家曾從一例罕見的血友病中,考證出很多姓莫爾的歐洲人原來是地中海黑皮膚摩爾人的后裔。幾百年的同化使他們忘記了自己的祖先,僅留下莫爾這個姓氏,但遺傳密碼中還頑強地保留著摩爾人的特征。
一個消亡的民族。地球人會不會也消亡在K星文明中?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見草叢中豎立起一條黑影,是蛇頭,微風中傳來輕微的環尾碰擊聲。蛇頭輕靈地點動著,使它看起來像是兩個腦袋。他沒有想到經常修剪的人工草坪中竟然還有兇惡的響尾蛇,幸虧及時發現,他的隨身用物中可沒帶蛇藥。
他舉起激光槍瞄準響尾蛇,準備開槍,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一棵樹,略為猶豫后,他輕步挪過去折下一根樹枝,試了試,枝條很柔韌。他把手槍交到左手,手持樹條微笑著向響尾蛇逼近。響尾蛇用它頰窩中靈敏的紅外線傳感器,感受到一個大動物的36度的體溫。它兇狠地躬起身子準備撲過去,就在它撲出的瞬間,于平寧猛力一抽,干凈利索地把蛇頭抽飛。
蛇身在草叢中扭動著。于平寧欣喜地想,我還記得少年時的絕技。
他摸近房舍,聽聽屋內沒有動靜,就把激光槍調到低功率檔,在走廊門的玻璃上劃了一個洞,伸手進去輕輕把門打開。
莫爾夫婦睡在一張巨大的水床上,于平寧輕輕摸到莫爾夫人那邊,用高效麻醉劑向她的鼻孔噴了一下,隨后他繞過去,把莫爾拍醒。
莫爾睜大眼睛,恐懼地盯著面前的槍口。于平寧簡短地說:“跟我來,我不想殺死你的妻子。”
老人扭頭看看熟睡的妻子,盡量輕手輕腳地下床,他不知道妻子已被麻醉,害怕水床的振蕩會把妻子驚醒。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留戀地看看妻子,神情悲傷。
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于平寧冷冷地看著老人。我要盡量加以甄別,但我實際上已經知道了這個老人的下場。他問:“你是在053實驗室工作?”
老莫爾已從最初的恐懼中鎮靜下來,從參加053實驗室起他就為今天做心理準備。他仇恨地罵道:“動手吧,我什么也不會告訴你,你是個K星畜生!”
于平寧冷笑道:“我是K星人?”
“你這條狗!你這條K星人的臭走狗!”
于平寧擺擺槍口:“聽著,莫爾先生,我不愿在這兒多費時間,我也不希望你的妻子醒來,使我不得不多殺一個人。如果你能用可靠的方法證明你是地球人,我會很高興同你喝一杯的,否則我只好得罪了。”
老人沉默一會兒,問道:“誰派你來的?是不是053實驗室的什么人?我想你對一個死人不妨說實話。”
于平寧略為沉吟后回答:“李力明。”
“這條毒蛇!”老人憤恨地罵道:“他昨天突然命令停止實驗,我已經覺得奇怪了,可惜我沒把他揭露。”
于平寧疲倦地想:又多了一個K星間諜,K星間諜下令讓K星間諜去殺K星間諜,一個怪圈,蛇頭咬住了蛇尾。
“不要玩游戲了。我最后一次問你,有沒有辦法證明?”
老人冷笑道:“我當然有辦法證明。不過,你有什么辦法證明你自己是地球人?在你沒有自我證明之前,我絕不會向一個K星間諜泄露這個秘密。”
又一個怪圈。他知道證明的方法,但只有在你自我證明之后才能說出來,可是你又不知道自我證明的方法。
好了,于平寧想,我已經盡力甄別了,可以心安理得地開槍了。他聲音低沉地說:“開槍前我想告訴你,你們四人乘坐的直升飛機曾在時空隧道中消失14分鐘,你們中至少一人被K星人掉包。如果不能從四只核桃中挑出一只黑仁的,我只有把四只全砸開。將來要是證明你是冤枉的,我會到你墓前謝罪。”
老人目光中閃出一絲猶豫。他開始懷疑了,于平寧想,在沒有證明之前,他已對自己是誰發生了懷疑。作為053基地的專家,他肯定知道那個秘密:在潛意識未浮現以前,復制人的心理是對原件的認同。
他無法證明自己是自己。他無法揪著頭發把自己揪離地面。
老莫爾的嘴張了張,也許他是想說出他的證明方法。不過他最終走到門前,對著暗藍色的夜空傲然揚起雪白的頭顱:“開槍吧,你這條狗!”
在開槍時,于平寧黯然地想,幾乎可以肯定自己錯殺了一個地球人。他無法排解自己的負罪感,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
莫爾夫人醒來時已經陽光燦爛,丈夫不在床上。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現了丈夫的尸體,胸前放著一朵小白花。她手指顫抖地撥通警局電話。
警車呼嘯著開來,湯姆警官詳細地勘察了現場。老莫爾是激光槍致死的,面容很平靜,死亡時間約為凌晨一點。胸前的小白花是在院里采摘的。從腳印看,作案者有三十多歲,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中等體重。沒有留下指紋和其他痕跡。
莫爾夫人悲痛欲絕,從她那兒沒有了解到有價值的線索。他們僅得知莫爾剛從中國回來度假,這是他在家的頭一天晚上,誰料死亡也接踵而至。
湯姆把小白花小心地收在塑料袋中。這朵小白花是什么用意?是對死人的嘲笑,還是哀悼?他覺得小白花上附有兇手的人格,或者他是絕對冷血的野獸,或者他有濃厚的人性。
一名警察拎著一條蛇和沾有血跡的樹枝過來:“是在草叢中發現的,兇手看來很厲害,動作敏捷準確。不過他為什么不用激光槍來對付蛇呢?”
湯姆也想不通,一般來說,職業殺手就像一架精確走動的機器,他們不會在小事上無謂地冒險。他反復把玩這根枝條,總覺得上面有兇手的影子。
回到警車上,湯姆警官對部下說:“幾乎可以肯定是政治性謀殺。在電腦里著重查詢近兩天進入美國的外國人,尤其是從中國來的。”
回到警局,他們看到查詢結果。湯姆在一長串嫌疑者名單中盯著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唐天青,35歲,身高1米81,頭天從中國乘飛機來,案發當天凌晨5點離開美國去日本。他的護照倒是毫無破綻,但時間與身材太吻合了。湯姆警官把上述情況向世界刑警組織作了通報。
4
當天傍晚,日本長崎海濱的裸體浴場。
夜色朦朧,來享受日光浴的人已經離開,還有不少裸體者躺在潔白的沙灘上,涼椅上。當衣冠整齊的于平寧走過來時,有人不解地看著他。
于平寧漫不經心地走著,犀利的目光掃視著沙灘上的游客。他在一張氣墊上找到自己的目標。一對裸體男女在擁抱接吻,男的有40歲,身材粗短,臃腫,他的同伴是一名黑人妙齡女子,曲線玲瓏,臀部凸起,像一只母豹一樣健美。
“中野康成,日本人,40歲。著名腦生理學家。單身,喜愛臨時性關系。”
關于這一點李力明曾補充道:“他尤其喜歡黑人女子。”
中野康成氣喘吁吁,兩手快活地在女人身上忙活。忽然覺得有人在盯他,抬起頭,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立在面前,面無表情。他對來人的無禮很惱怒,正要發作,來人彬彬有禮地說:“是中野康成君嗎?”
中野狐疑地點頭。這個不速之客怎么認識自己?他特意趕到一個陌生城市來尋歡作樂,連身邊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負責053基地安全的李力明上校,因為他曾要求隨時同他聯系—也許還有無所不知的可怕的K星人。
“是否讓女士回避一下,我有些急事同中野君商量。”
來人說著純正的日語,恰恰因為太純正,中野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中國人。他千里迢迢追到這兒,絕不會是為了寒暄天氣。不過,既然他先把這黑妞趕走,看來不會有什么惡意,一個殺手是不會讓目擊者逃生的。他笑著拍拍女人的光腚:“你到汽車里等我,我十分鐘后一定回來。”
十分鐘。如果來人不懷好意的話,他應對此有所顧忌。黑妞扭著腰肢走了,暮色已重,周圍的人都在尋歡作樂,沒人注意他們。于平寧在他面前蹲下,直截了當地問:“給我講講053基地的情況。”
中野吃了一驚,看來來人不是053基地派來的信使。他膽怯地看看于平寧:“是研究猩猩的智能行為。”
于平寧掏出激光槍,扣動扳機,在沙地上燒出一個黑洞,一縷青煙裊裊上升。他冷酷地說:“也許這把激光槍能幫助你恢復記憶,快講!”
我要把他置于生死之地后再甄別。
中野因為恐懼而微微發抖。053基地的研究是絕密的,泄露機密的人會受到嚴厲的處罰,甚至是反K局的秘密處決,但畢竟激光槍的威脅更現實。他聲音發抖地講起來:“…………K星人和地球作戰的最大優勢,就是這種足以亂真的第二代復制人。如果有那么七八個地球首腦被復制人掉包,而他們的潛意識是把戰爭引向失敗,那地球還有什么指望?為此,在053基地集中了世界一流的科學家,研究出一種裝置,稱之為‘思維迷宮’,可以有效地識別第二代復制人。”
“是否已經成功?”
“基本成功。但你知道,地球人能夠擒獲并確認的復制人極少,迄今為止,我們基本只對地球人的潛意識做過實驗。這些實驗準確度極高,能夠清晰地顯影出地球人的潛意識,比如一個孩子的戀母情結,弒父情結。至于用到K星第二代復制人身上的效果,目前還不清楚。”
于平寧深思良久,問道:“如果殺死你、莫爾、安小雨、夏之垂,這個項目會不會中斷?”
中野的大腦飛快運轉著,力圖摸清對方的心理脈絡。此人極可能是一個K星復制人—有K星人顯意識的第一代復制人,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破壞思維迷宮的研究,還是為了竊取思維迷宮的技術秘密?是要殺死還是俘獲自己?他要據此調整自己的答案。
他小心地回答:“不會中斷,但要略略推遲。”
“思維迷宮的原理?”
中野討好地笑道:“你已經問到核心機密了。這項裝置非常非常精巧復雜,但其原理不難明白。160年前有一個中國人建立了醉漢游走理論—醉漢的每一步是無規律的,但只要他的意識并未完全喪失,那么大量的無序的足跡經過數學整理,就會拼出某種有規律的圖形。如果意識完全喪失,足跡經過整理后仍然發散。053實驗室的安小姐據此發展出‘思維迷宮’的方法,可用以剝露出K星復制人的潛意識指令。被試人在回答提問時,會對潛意識的秘密做出潛意識的粉飾、開脫、回避、自我證明…………就每一個答案本身來說毫無破綻,但只要提問次數足夠多,再經過思維迷宮系統的數學整理,就會從亂麻中理出一條隱蔽的主線。以上是粗線條的介紹,要想徹底弄清它的原理、結構和技術細節,可能要兩個月時間。”
你不能殺我,我還很有用。
于平寧冷冷地說:“你是否猜到我是K星間諜?”
中野遲疑地回答:“猜到了。”
“那么你泄露這些秘密不覺得良心不安?”
中野賤笑道:“上帝教導我要珍惜生命,為了它,我還能做得更多。”他露骨地暗示。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于平寧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激光槍射出一道紅色的光束,光束經過處留下一道青煙,沒有響聲。
中野丑陋的裸體仰臥在氣墊上,額頭一個深洞,兩眼恐懼地圓睜著。于平寧看到那個黑妞正猶猶豫豫地往這邊走,便不慌不忙向另一邊走了。附近的游客似乎看到紅光一閃,他們抬起頭,漠不關心地看著,又自顧尋歡作樂。
于平寧想,他幾乎可以肯定又殺了一個地球人,但殺死這個賤種,他的良心不會受到太大的譴責。
那女人在中野的尸體前發抖。太可怕了,幸虧那個殺手不屑于殺她。我該怎么辦?她緊張地思索著。她不想見警察,她是專在達官貴人圈子里做皮肉生意的,可不想卷進一場兇殺案。
她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就悄悄溜走。在嫖客的汽車里,她急急忙忙檢查他衣服中的錢包,把美元、日元揣在懷里。包中還有一疊人民幣,看來他去過中國,那么,那個英氣逼人的殺手—額上的傷疤使他更具男人氣質—恐怕也是中國人。
錢包中還翻出駕駛證和護照,原來嫖客的確叫中野康成。她想了想,把嫖客的衣服和證件在地上堆成一堆兒,然后開著中野的車子找到一間電話亭。她通知警察局,海濱浴場有一具尸體,他的證件和衣服放在停車場的空地上。沒等對方問話,她就急忙掛斷。
我已經為自己留了后路,這樣警察就不會懷疑我是兇手了。再說(她在心底竊笑著),這樣多少對得起這疊鈔票,數額還真不少哪。
她駕駛紅色豐田一溜煙逃走了。
長崎警察局的遠藤次郎警官立即趕到現場。死者證件表明他是東京人,八年前到中國西安一個動物智能研究所任職,40歲,單身。兩天前剛從中國回來度假,是激光槍致死的。
在場的游客對警察的詢問很不耐煩。不!我們什么也沒看見,天太黑。再說我們來這兒不是給兇殺案當證人的。只有兩個游客說兇手個子較高,約1.8米,穿戴整齊,看背影像個年輕人。
有一名泰國游客提供了一點有價值的細節,他說兇手來這兒后先把一名黑人女人趕走了,兇手走后那黑妞還回來過。黑妞很漂亮,胸脯很高,臀部凸出,走路帶有彈性,像一頭獵豹一樣舒展,所以他印象很深。
遠藤陷于沉思中,自然這黑人女子就是報案者。兇手為什么放過她,是同謀,還是心存憐憫?這些細節勾起他的回憶,他立即通知警察局查詢近日世界刑警組織的案情通報。
果然查詢到一個相同的案例,是在美國旁帕市,疑兇身高相同,使用同樣的激光槍,行兇中也同樣放過同床熟睡的死者妻子。疑兇唐天青是昨天,5月28日凌晨離開美國飛來日本,而且…………遠藤瞪大眼睛,美國的死者也是在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工作,是前一天剛從中國回來度假的。這就絕不可能是巧合!遠藤果斷地說:“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政治謀殺。立即尋找報案者,這種黑人高級娼妓在日本很少,一定不難找到。通知美國警方把兇手照片傳真過來,找到報案者后由她辨認。通知中國警方,對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進行調查,并對有關人員進行監護—很可能,這輪兇殺還未結束。”
第4頁 :K星走狗(5)(6)
5
“安小雨,女,28歲,未婚,卓有成就的數學家。”
照片上的安小雨十分清純,像一個天真未鑿的中學生,笑得很甜,眸子里甚至還未消盡緋色的幻想。于平寧猶豫地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狠下心向她開槍。已經錯殺了兩個地球人,對此他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肯定。我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但這并不能減輕良心的譴責。我就像身赴地獄的席方平,兩個鬼卒正操著大鋸忽忽隆隆鋸開我的心臟。等他們解開我身上的繩索時,我就會裂成兩片,撲在地上。(注:席方平是聊齋中的人物,為報父仇去陰司告狀,被閻羅王以酷刑折磨,鋸成兩半。)
但是,他苦笑著想,正因為錯殺了兩人,安小雨是K星間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高達50%。
晚上九點,他駕著一輛租來的豪華風神900型轎車(他喜歡駕駛中國汽車),停在安小雨居住的公寓前。進公寓大門需要磁卡,所以他在等著一名持有磁卡的房客。
這是川鄂交界的一處淺山,公寓后面是清郁的竹林,竹子很高,枝干挺拔,微風中竹葉颯颯作響。透過柵欄望去,公寓很整潔,但算不上豪華,看來安小雨口袋里沒有多少鈔票。
也許先趕到丹江口新湖去解決夏之垂更好一些?如果可以肯定夏之垂是間諜,就不用向安小雨開槍。如果夏之垂又是錯殺,那安小雨就一定是K星間諜,再向她開槍就心安理得了。
于平寧冷笑一聲,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矯情。你不過是用愚蠢的邏輯游戲試圖減輕良心的痛苦,他想。他在美國和日本留下了不少痕跡—本來可以不留的,但他不愿多殺人,那兩個無辜女子不在他的使命之內。他要趕在追捕之網合攏前把剩余兩個解決。很可能這個清純秀麗的小女孩正是K星間諜,她會在甜笑中把幾十億人推向死亡,你大可不必奉送這樣廉價的憐憫。
來了一輛車,駕駛者降下車窗,把磁卡塞進讀卡器,大門隨之無聲地滑開。于平寧趕快隨那輛車開進院內。
他來到安小雨租住的203室。側耳聽聽,屋內只有嘩嘩的淋浴聲。他看看走廊無人,就掏出一根合金鋼絲,輕易地捅開門鎖。他稍稍推開門,從門縫里看清客廳無人,便閃身進屋,輕輕把門鎖上。
屋內像雞蛋殼一樣整潔,窗明幾凈,茶幾上擺著水果、鮮花和幾碟精致的茶點。廚房內已備好幾樣菜肴,似乎是在準備迎接客人。這會兒浴室內已把噴頭關掉,玻璃屏風上掛滿水珠。于平寧從容地坐到沙發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
安小雨在浴室聽見外邊有打火點煙的聲音,她笑著高聲問:“是老狼嗎?我馬上出來。桌上有你愛吃的茶點,你先吃吧。”
夏之垂原約定10點鐘到,他今天竟然沒踩著鐘點來,可是件怪事。這位紳士是十分注重拜訪女士的禮節的,雖然他們之間早就用不著彬彬有禮了。安小雨擦干頭發,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老狼,她一直這樣謔稱自己的情人。她曾笑著告訴他,這是有歷史掌故的,你可以去查查《笑林廣記》:尾巴上豎是狗,“下垂”是狼嘛。【注:笑林廣記上有一則笑話,一位尚書借諧音巧罵一位侍郎,說路邊的那只“是狼(侍郎)是狗”?不料該侍郎才思敏捷,反唇相譏,說“下垂是狼,上豎(尚書)是狗”。】
安小雨披著雪白的浴衣出來,發現沙發上并非自己的情人。“你是誰?”
于平寧掏出激光槍,緩緩地說:“兩天前,053實驗室的一架直升機曾在時空隧道中消失14分鐘,可以肯定機上5人中至少有一人被K星復制人掉包。我希望你能同我配合,把你的身份甄別清楚。如果不能從四只核桃中挑出那只黑仁的,我只好全砸開。”
不要重復這些濫調了,于平寧厭倦地想,反正你要殺她。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不要怪我的殘忍,我是為了人類。
安小雨臉上的恐懼凝固了:“你把那三人全殺了?”
于平寧搖搖頭:“夏之垂是第四個。”
安小雨緊張地瞟一眼時鐘,再過20分鐘,夏之垂就會捧著一束鮮花準時趕到。她知道來人絕不是地球人,如果是反K局派來的審察人員,他就不會不知道“思維迷宮”裝置已基本成功,可以用來挑出那只黑仁的核桃。兇手一定是第二代K星復制人,他在為K星賣命時還自以為是為地球盡職。
不過不要妄想喚醒他,在潛意識指令未完成前他是不會罷休的。她知道自己很難逃脫了,自從參加053實驗室,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在這生死關頭,她還暗自慶幸剛才沒有直呼情人的名字。
一定要保住老狼,保住我的愛,也為“思維迷宮”的研究保留火種。快點,不能再猶豫了!
于平寧敏銳地察覺到她在看時鐘。“不必擔心,”他平靜地說,“我不是嗜血殺手,你的客人即使趕來,我也不會動他一根汗毛。”
我愿為你做那么一件事情,他苦澀地想。
安小雨在心底苦笑:如果你知道客人就是你的下一個目標呢?不能再耽誤。永別了,我的愛!
她聲音發抖地問:“我可不可以吸支煙?”
于平寧點點頭。她膽怯地走過來,坐在沙發上,伸手去煙盒里摸煙,她的浴巾散開了,酥胸白得耀眼,于平寧下意識地把目光避開。忽然白光一閃,一把水果刀向他劈過來。于平寧矯捷地閃開,激光槍同時亮了。安小雨慢慢倒在地上,胸膛上有一個深洞。她的表情慢慢凍結,最后凝結為安詳的微笑。
于平寧垂下槍口,苦澀地看著安小雨的尸體,久久不動。
你又錯殺了一個地球人,但這是命中注定的。他小心地抱起安小雨的尸體,平放在沙發上,用浴巾蓋好。從桌子上的鮮花中挑出一只白色的水仙,輕輕放在她的胸膛上。
他把汽車開到門口,還像剛才那樣等著一輛回公寓的汽車。幾分鐘后,一輛白色豪華風神900開到門口,驗過磁卡后開進院內。于平寧趁大門還未關閉時開車出去。進院的那輛汽車中走出一個穿咖啡色西服的紳士,捧一束鮮花,步履輕快地向203室走去。這肯定是安小雨的情人,于平寧覺得愧疚。
他駕車以300公里的時速向丹江口開去。只剩最后一枚核桃了,它肯定是黑仁的,所以向夏之垂開槍時,不用再良心不安。快去把他干掉,我的刑期就結束了。
6
日本警察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找到那名黑人娼妓的行蹤。她正在東京,又傍上一名阿拉伯富豪。
遠藤警官立即乘機趕到東京,他們來到這家極豪華的“春之都”酒店。那黑妞剛在室內游泳池裸泳完畢,正躺在白色涼椅上歇息。看見兩名便裝男子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小心地走過來,她甚至懶得用浴巾把自己遮蓋一下。
來人出示警察證件。“什么事?”蘇娣不耐煩地問。
遠藤直截了當地問:“昨天你是否在長崎,和一名叫中野康成的顧客在一塊兒?”
蘇娣嫣然一笑,她幾乎已把這事忘了。
“對,是我報的案。你們不會懷疑我是兇手吧,我只是不想卷入。你知道,我干這行當,可不想上報刊頭條。”
遠藤安慰她:“對,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如果蘇娣小姐配合,在你的阿拉伯富豪回來之前我們就會離開。請你看看,兇手是不是這個中國人?”
蘇娣接過唐天青的傳真照片。嘿,當然是他!她對這人印象很深,兩道劍眉英氣逼人,目光冷漠,額上有條深深的傷疤,這些都更增添男人的魅力。哪一天能同他上床,肯定比這個阿拉伯富豪強多了!
蘇娣忽然莫名其妙地泛出想保護他的沖動。也許是感謝他昨日手下留情?還是想為他日邂逅留下點希望?她笑著搖頭:“NO,NO,那人…………怎么說呢,長得很粗俗,大嘴,臉上沒有傷疤,說話似乎帶大阪口音,像是日本人。絕對沒有照片上這么漂亮。”
遠藤很失望。他十分懷疑這個唐天青就是兇手,各種情況太巧合了!已經查到他于昨天離開日本回到中國,正好又與長崎謀殺案的時間吻合。但蘇娣不會是他的同謀,她沒有為他掩護的動機。
他陰沉地說:“我想蘇娣小姐一定清楚,作偽證是犯罪的。”
蘇娣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不過事已至此,她只有硬撐到底。她朝遠藤飛了一個媚眼:“當然,我懂。干我這個行當,你想我會同警察過不去嗎?兇手不是這人。”她肯定地說。
遠藤回到東京警署時,看到了中國警方發來的電傳:“唐天青已回國,此人無前科,審查未發現疑點,正進一步調查。”
遠藤很沮喪:“只好重新設定疑兇了。媽的,我真不愿承認自己錯了!”
他沒想到,中國警方的回文有反K局插手。
午夜于平寧趕到丹江口。他把車停在湖旁,略微打一個盹。醒后他下車來到湖邊,一條大壩把這里變成煙波浩渺的人工湖,疏星淡月,四周是青灰色的遠山。他長伸懶腰,活動一下筋骨,像往常一樣快速抓握手指。然后回到車內。
他多少有些奇怪,平時他快速抓握手指時會啪啪脆響,今天卻沒有。不過沒有時間去想這些瑣事,他告誡自己,你的目標還未完成,要趕在天亮之前解決最后一名。
丹江口新湖湖畔是一幢連一幢的豪華別墅。這兒山清水秀,是中國的地理中心,又是亞洲蓄水量第一的水庫,所以近二十年來,這兒成了科技界、商界新貴們的集聚地。他找到夏之垂的別墅,把汽車停在黑影里,翻身跳進柵欄。
他輕而易舉地破壞了院內的防盜設備,踅到房前。正在這時大門外響起汽車馬達聲,他忙藏在黑影里。雪亮的汽車大燈穿透夜色,大門自動打開,一輛風塵仆仆的白色汽車開進院內,進入車庫,車主人匆匆進屋。
于平寧冷笑一聲。這個新貴肯定是尋花問柳去了,這個K星復制人倒是沒有忘記地球人的癖好。屋內響起一陣嘩嘩的淋浴聲,很快熄了燈,看來他已十分疲乏,草草洗浴后便入睡了。于平寧仍用激光槍打開門,閃進臥室,夜色朦朧中,看到夏之垂背向門口正在熟睡,他輕輕走過去。
忽然,他直覺到某些不妥。這種感覺是從夏之垂的汽車進院后產生的,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時抓不住它。他加倍警惕地輕步上前,用激光槍挑開他身上的毛巾被。忽然燈光刷地亮了,身后有人切齒喝道:“舉起手!”
他一愣,慢慢丟下手槍,舉起雙手,從眼角里瞥見一只雙管獵槍正對著自己的后心,床上堆著一疊衣服。夏之垂的頭發是干的,衣帽整齊,他根本沒有洗澡。
“夏之垂,男,34歲,著名心理學家,興趣廣泛,愛好打獵。”
李力明還告訴他,夏之垂為人機警,他的槍法差不多可與專業射手媲美。
他忽然悟到不安的根源。剛才看到這輛車和這個人的背影時,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是在安小雨的公寓中見過,夏之垂就是安小雨等待的情人。
夏之垂絕對料不到一個溫馨之夜變成兇日。他用安小雨給的鑰匙打開門,看見安小雨蓋著浴巾正在沙發上熟睡,胸脯上放著一朵白花。這個小精靈,這只裝睡的小貓咪。他笑著悄悄走過去,吻吻她的雙唇,雙唇還是溫熱的,但剎那間他覺出異常,驚懼地喊:“小雨!小雨!”
沒有回聲。他顫抖地揭開浴巾,在她乳溝左側發現一個光滑的深洞,是激光槍的傷口。安小魚手中還握著水果刀,但神態十分安詳,身上看不到被強暴的痕跡。夏之垂悲憤地跪在沙發前,淚水澆到死者身上。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絕不是一件暴力兇殺案。兇手是有雙重人格的人,他冷酷地向安小雨開槍后,又把尸體放端正,蓋好浴巾,甚至放上一朵白花以表示無言的懺悔。
可是,是什么使安小雨在迎接死亡時這樣安詳?…………忽然腦中電光一閃,他忍住悲痛,迅速向美國和日本撥了電話,幾分鐘后他就知道真相。
莫爾、中野康成都已被害,疑兇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男子。他知道這是K星人的杰作。兇手的雙重性格正符合K星第二代復制人的特征,那是潛意識中的K星人指令和原身意識中道德觀的沖突。
小雨死前顯然已經了解真相,她用水果刀逼迫兇手早開槍,是為了避免她的情人和兇手相遇。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安詳表情。
我的愛。他低下身,深情地吻著死者的雙唇。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他忍痛告別小雨,沒有絲毫延誤,立即開車返回。如果他沒有猜錯,兇手就在剛才與他相遇的那輛風神900上,他一定會趕到丹江口去殺最后一個人。
從實驗突然暫停,讓四人休假,到三人相繼被害,這是一個精心組織的陰謀,主謀肯定在反K局內部。他要捉住兇手,問出幕后人。
他沒有向警察通報,不,我一定要親手捉住和宰了這個畜生。
身后冷酷地命令:
“走到墻邊,把手支在墻上,腳向后移。”于平寧順從地照辦了。后腦勺遭到一記猛擊,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已被綁得結結實實,是拇指粗的強力尼龍繩。他揶揄地想,這下子可好了,不用擔心死后裂成兩半了。夏之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用激光槍指著他的胸膛,切齒道:“你這個畜生,你這個喪失自我的僵尸。我要告訴你究竟是誰,你是K星人復制的第二代生物人,他們殺了于平寧后用你掉包。你潛意識中的指令是殺死思維迷宮研究四名主要人員。我要殺死你,為了我的小雨,為了莫爾、中野、為了人類。”
于平寧冷冰冰地看著他,在心里冷笑:混蛋,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究竟是誰。夏之垂凄厲地笑道:“我真想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不過用不著了,當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你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你的幕后主使是誰?快說!”
于平寧冷笑道:“我的幕后主使?是我對K星畜生的仇恨。”
夏之垂冷冷地說:“我知道你的使命還未完成,在你沒殺死我之前,你的自我感覺還是一個正人君子。那么快說是誰派你來的?”
于平寧掙扎著坐起來,靠在墻上,冷笑道:“我可以如實奉告,一點都不遺漏,希望這些事實不至于影響你對自己的信心。”他簡要說了李力明派他來的經過。“四個人我已經殺了三個,我想都殺錯了,無論是品德高尚的莫爾、安小雨,還是人品齷齪的中野,蓋棺定論,他們都是地球人。這樣一來疑犯就只有你一個了。當然,正如你剛才所說,在沒有完成使命之前你是不會清醒的。”他譏諷地說。
夏之垂目光中閃過一絲猶疑。他搖搖頭,抖掉這片疑云,仇恨地說:“這些鬼話你留著對死神去說吧。如果我對自己或任何人有懷疑,我自然有辦法甄別。為了我的小雨,我一定要宰了你。快祈禱吧,不管是向地球的上帝還是K星的上帝。”
于平寧用肩膀頂著墻,慢慢站起來:“我想你是犯了一個錯誤,你不該扔下獵槍用我的激光槍。”
夏之垂冷笑道:“不必為我擔心。在053實驗室這是常見武器,我會用。”
于平寧微笑道:“但今晚我有一點疏忽,這點疏忽很可能救了我。我在割門玻璃時把手槍的功率調到低擋,忘記調回來了。低擋激光槍在這個距離殺不死我。”
夏之垂驚懼地低頭看一眼,不錯,是在低功率擋,他急忙用大拇指推換擋位,向于平寧開槍。就在這一瞬間,于平寧迅速低頭,用嘴從衣領上拔出一根毒針,噗地吹到夏之垂身上,同時敏捷地閃身躲開。他覺得左臂一麻,隨即無力地下垂,知道左臂已經被激光槍割斷了,被同時割斷的繩索散落在他身邊。
夏之垂的喉嚨咯咯響著,慢慢地倒下去,雙眼一直仇恨地瞪著于平寧。激光光束隨著他的身軀在屋中劃過,被掃斷的落地燈,書架等嘩嘩地倒下來。于平寧突然覺得極度的疲乏,渾身全散架了,他慢慢地倒下去。
我的使命已完成,他想,然后他的意識緩緩地分散。意識混沌中他看到鬼卒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四天來一直捆著他的繩索,于是他便分成兩半,撲倒在地上。
第5頁 :K星走狗(7)(8)
7
李力明得知四個預定的目標已解決三個,于平寧正趕往丹江口,估計最后一個的解決就在今晚。
這個結果已在他預料之中。雖然他真誠地希望于平寧能從待決犯中甄別出幾個無辜者,但他知道這是不現實的。他對于平寧不大滿意,于的行動留下不少活口。當然,李力明本人也不忍心禍及無辜,不過,萬一反K局被牽涉進去,那些終日喊人權博愛的政治家們和記者們一定會把反K局撕碎。
那將是整個人類的災難,在奶油中長大的公子王孫們怎能理解與K星人斗爭的殘酷!
吃過晚飯,他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K星間諜混入053基地的陰謀破產后,K星人一定會直接向‘思維迷宮’裝置下手。這種預感沒什么證據,但卻越來越強烈。他在間諜戰中已經身經百戰了,這種第六感從未欺騙過他。
他在辦公室急急地踱步。隨著時鐘的嘀答聲,他覺得越來越焦躁。一定要采取行動。可是怎樣行動?怎樣向別人解釋?單憑他毫無根據的預感。連伊凡諾夫將軍也不會相信。
時鐘已到十一點。他終于下了決心,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吧,我一定要在十二點前完成。
他喚來技術部主任捷涅克。要想進入“思維迷宮”所在的地下室,必須他們兩人用兩把鑰匙同時操作,才能打開門鎖。他陰郁地說:“伊凡諾夫將軍向我通報,K星人今晚很可能向那個裝置下手。我想咱倆今晚守在那里。”
捷克人猶豫著,這樣做不太符合安全規定。李力明瞪他一眼:“是否還要按部就班地請示?我告訴你,莫爾、中野、安小雨,很可能還有夏之垂都已經被害了。兇手不明,不過可以認定是K星人下的毒手。”
捷涅克異常震驚。這四人是053試驗的中堅,竟然在幾天內全部喪生,達摩克利斯之劍已懸在頭頂了!他意識恍惚地跟李力明來到地下室。
衛兵向李力明敬禮,李力明還禮后簡潔地說:“加強警戒,今晚可能有情況。我和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
兩個門鎖距離2米,他們分別對付一個,經過長達10分鐘的復雜操作,一米厚的鋼門緩緩升起。兩人進去后鋼門又緩緩落下。
地下室與外界嚴格地隔絕,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即使是輕微的赤足行走聲、呼吸聲,都會被極度靈敏的拾音器收到,放大為霹靂般的巨響。這樣,外部守衛的士兵就會迅速進入戒備。
李力明進門后順手關掉這套系統。他目光奇異地看著捷涅克,后者感到惶惑不解。李力明慢慢地說:“以后你們會理解我的。”
猛烈的一擊把捷涅克打暈,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要趕快,我一定要在十二點前辦完。
他急忙坐在主電腦的鍵盤前。053實驗室為了應付突然事變,在唯一的“思維迷宮”裝置上設有自毀機構,只要輸入一套復雜的指令,裝置就會在一聲巨響中化為灰燼。
他實在不忍心毀掉它。這套裝置是科技界的精英們殫精竭慮費時兩年才搞成的,其中也有他的不少心血。一旦被毀,地球人該怎么識別K星復制人?
不要猶豫了。一旦K星人得到這個裝置,那將對人類造成更大的危害。
手表的嘀答聲在密室里像一聲聲雷鳴,也像一記記鞭抽。他橫下心,飛速地敲擊鍵盤,把自毀指令輸進去。不過那些根深蒂固的懷疑仍在啃著他的心,K星人今天會對這個裝置下手?如果K星人得到它,會對人類造成多大危害?是否毀掉裝置是更大的危害?…………
在敲擊最后一道指令即自毀時,他的懷疑也達到頂峰,但是他仍無法說服自己收回自毀指令。
他在兩種念頭的激斗中痛苦地呻吟著。好吧,我僅僅來一點小改動,我只把時間推遲一分鐘,這微不足道的時間不會影響我的使命的。
輸完指令,他立即離開地下室,對門衛吩咐:“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我明天來換他。”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失神地盯著時鐘。我實在不忍心目睹裝置的毀滅,不過我確信自毀指令一定會執行。
時鐘敲響十二點,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又過了一分鐘。現在,我確信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他的精神一下子散架,似乎聽到身體自內向外的碎裂聲。
8
斷臂的劇痛使于平寧悠悠醒來,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開始叩擊他的精神之門。他呆呆地瞪著虛空,忘了疼痛。
我究竟是誰?究竟干了什么?
幾天來他一直辛辛苦苦,鍥而不舍地去完成一個目標,像在苦苦追趕一個飄飛的幽靈。幽靈忽然消失,他發覺自己已經墮入地獄。
為什么他一定要殺這四個人?即使他們中有一個K星間諜,也能用“思維迷宮”來甄別。那個日本人早就告訴他這個秘密,為什么追殺后兩個人時他不愿想到這一點?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于平寧忽然打起寒顫,連續的不可遏止的寒顫。那片綠光并不是思念妻兒引起的幻覺,而是在寧西公路上真實情景的潛記憶!莫爾和夏之垂都沒有說錯,自己—嚴格說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原型,曾被K星人劫持、消滅、換了個一模一樣的復制人。于平寧的所有記憶所有情感(包括對K星人的仇恨)都被保留,只是在潛意識中多了一道罪惡的指令。
他對K星人的仇恨被改頭換面,變成替K星人賣命的狂熱。
他的顫抖越來越厲害。他站起身,用力抓握手指,不,沒有那種清脆的叭叭聲。他苦澀地想,這大概是K星人復制工程的唯一疏忽。
他憶起夏之垂曾對他指出的一點事實:當復制人完成K星人的指令后,當他意識中不再有這個毒瘤時,他就復原了,變回成一個真正的地球人。
你在夢中殘殺你的母親,現在你要清醒地欣賞自己的杰作。
一條響尾蛇游過來,一雙毒眼。它得意地獰笑著,一滴一滴地往他心中滴著毒液。不過他的痛苦很快就麻木了,麻木到可以清醒地思維。
是誰知道他回西安的路線和時間?伊凡諾夫、李力明、新田鶴子,當然不排除K星人也能竊聽到。
是誰夸大時間的急迫性,要求他盡快把四個人消滅?伊凡諾夫和李力明。
是誰告訴他至今無法甄別復制人?是李力明。但作為053基地的安全負責人,他明知道思維迷宮的研究已基本成功。
他奇怪如此簡單的答案自己竟然沒想到,而他素來是以思維清晰自負的。不用說,是那個潛意識指令在干擾著他的思維。
李力明肯定是一個復制人,是一個和自己同樣可怕的K星間諜。
我要殺死他,為安小雨、夏之垂他們報仇。為我,不,為于平寧報仇。
他的感覺已經麻木。抖掉繩索,爬起來,機械地檢查了自己的斷臂,傷口很光滑,激光槍切斷它的同時也起到止血作用。他在起居室找到藥箱,用一只手困難地把傷口扎好。又艱難地把夏之垂的尸體放到床上,蓋好。在院里找到一朵白色的野花,把它放在夏之垂的胸前。
干這一切時他很冷漠,似乎是在夢游狀態。然后他帶上激光槍,坐進他的風神900,把擋位放在自動導航擋,目標定在053基地所在的神農架。風神車飛馳而去。
早上七點半,他到達053基地。他平靜地向門衛通報了姓名,要求見李力明。那邊很快回話,說他可以進來。大門打開了。基地很平靜,看來四人的死訊還未傳到這里,一名警衛把他領到李力明的辦公室便走了。于平寧表情痛苦,右手托著斷臂,用肩膀頂開門走進去。激光槍在斷臂臂窩里藏著,可以很方便地抽出來,李力明不是等閑之輩,他必須小心。
但眼前的情景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李力明眼睛布滿血絲,神情頹喪,正在狠命地灌酒。他冷冷地盯著于平寧,目光中滿是鄙夷和刻毒的嘲諷。于平寧也冷冷地看著他。
“四個人全殺死了。”于平寧悶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這正是我喝酒的原因。”
仇恨在胸中膨脹。于平寧嘎聲問道:“你在慶賀勝利?”
李力明不回答,他又灌一口,惡毒地笑著,忽然問:“你的指令已經完成了,你肯定也意識到了吧?”
血液沖到頭上。于平寧憤恨地想,他在戲弄我,就像一條蛇在戲弄嘴邊的老鼠。這個畜生。他抽出激光槍,聲音苦澀地說:“你這個復制人,K星人的走狗。”
李力明把酒杯摔碎,昂然迎著他的槍口走過來:“開槍吧!你這個混蛋復制人。告訴你,我的指令也完成了。”
于平寧緩緩地問:“你的指令?”
“對,我的指令是毀掉‘思維迷宮’裝置,我已經把它炸毀,四個主要研究者也被殺光。地球人在幾年內很難恢復元氣。告訴你,我的指令完成后,我也復原了,變成了李力明,那個對K星人刻骨仇恨的李力明,哈哈!”
他笑得十分凄厲,像一只瀕死的狼。于平寧的槍口慢慢垂下去,他怎么沒想到這一點?他早該想到的。李力明和他是同病相憐。他的胸膛要爆炸,他也想凄厲地長嚎…………但是一個念頭忽然浮上來,他努力想抓住這根救命草。李力明已把‘思維迷宮’炸毀了?為什么在基地內看不到一點異常?他遲疑地問:“你把思維迷宮炸毀了?”
“我炸毀了!”李力明突然瘋狂地喊,“我當然炸毀了!那裝置在隔音地下室,人們還沒有聽到爆炸聲。等他們打開地下室就一定會發現!”
求求你,于平寧,你不要再問了。我已經把它炸毀,我絕對相信這一點。
于平寧緊緊地盯著他,這里面肯定有蹊蹺。自認識李力明后,他對李力明一直有惺惺相惜之意。這個人意志堅定,行事果斷,絕不在自己之下。為什么他突然這樣歇斯底里?這不像他的為人。也許他說的是實情,由于地下室隔音,他們尚未發現裝置被毀。但為什么他如此急切地想向自己證明這一點?
于平寧敏捷地思考著,思維逐漸明朗,摸到了可能正確的答案。李力明一定是以極頑強的毅力,迫使他本人相信那個裝置已經炸毀,這樣他才能從K星人的指令中蘇醒過來。能做到這一點實在太難了啊。于平寧不敢追問下去,一旦李力明知道思維迷宮并未毀掉,他潛意識中的指令就會死灰復燃。那時他又會變成一個可惡的難以防范的K星間諜。
于平寧忽然朗聲大笑,把激光手槍推向長桌對面的李力明,用僅存的右手抱起酒瓶豪飲起來:“多好的酒,沒想到死前還能喝上家鄉的臥龍玉液。我告訴你,死前我們能干一件很不錯的事,你我都可以為地球消滅的一個可惡的K星間諜。喂,把你的手槍扔過來。”
李力明也大笑起來。好,殺死這兩個復制人,就再也不用擔心某些事了。他把自己的手槍在長桌上推過去,撿起于平寧的手槍。兩人坐在桌子的兩端開懷痛飲,然后摔掉酒瓶。兩個槍口慢慢抬起。于平寧微笑著說:“有什么未了之事嗎?”
李力明苦笑著說:“有點放不下‘那個人’的妻兒。不過,他們不會承認我是丈夫和父親的。不想它了。”
于平寧也想起那個‘于平寧’的妻兒,想起她們死前的那一幕,想起新田鶴子無言的柔情,想起古板熱腸的將軍…………他一揮手,高興地說:“瞄準眉心,我喊到三,咱們同時開槍。瞄得準一點,別丟丑。”
李力明笑著說:“放心吧。我們可以來個競賽,明天請將軍來檢查各自的彈著點。”
他們互道永別,于平寧興致勃勃地喊:“準備,一、二、三!”
第6頁 :K星走狗(9)
9
接到報告后,伊凡諾夫將軍很快趕到053實驗室。李力明的辦公室里,長桌兩端,兩個人對面坐著,臉上凝固著豪爽的笑容,眉心正中各有一個光滑的深洞。
基地的其他人用備用鑰匙打開地下室,在里間找到捷涅克,剛一取下封嘴的膠帶,捷涅克就喊:“快檢查自毀裝置!”
仔細檢查一遍之后,捷涅克松口氣:“昨天把我關在里間后,李力明啟動了自毀裝置。十分僥幸,這個可怕的K星間諜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他迷惑地說,“真的很奇怪,是一個十分可笑絕不該犯的錯誤。他準確無誤地輸進了整套指令,但預定自毀時間卻定在23點61分。所以裝置電腦拒絕執行。”
老將軍心情沉重地回到李力明的辦公室,沉默地看著兩具尸體。他十分喜愛這兩個部下,所以在心理上難以把他們同K星間諜聯系起來。他沉重地捫心自問,我為什么如此輕易地聽信李力明的話,草率地決定將四人處死?即使懷疑四人中有復制人,也可以用基本成功的“思維迷宮”系統來鑒別呀。僅僅是因為我老年昏聵么?
莫非…………我也被K星人掉包?我也有一個潛意識的指令?他的心顫抖著,問:“思維迷宮一切正常?”
“是的。”
“那好吧,我來做第一個被試者。”他步履沉重地走過去,坐在受試椅上,向部下嚴厲地吩咐:“如果鑒別結果是…………立即向我開槍!”
透明腦
前總統卡米·吉特為首的七人團到達關塔那摩監獄后,先在監獄長的陪同下匆匆參觀了一番。他們此番并非沖著虐囚丑聞來的,而是應軍方邀請,來對一項重大技術做出裁決—不是技術上的、而是道德上的裁決,所以七人團成員都是社會上重量級的人物,除了一位前總統,還有一位前國務卿舒爾茨,兩位參議員布雷德利和麥克萊恩,一位眾議員兼眾院道德委員會主席佐利克,一位獲諾貝爾獎的作家貝爾,和一位同樣獲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錢德爾曼。
這座所謂的“臨時”監獄至今仍關押著650名囚犯,大多已經關押數年了,都是在伊斯蘭國家(阿富汗、巴基斯坦等)逮捕的恐怖分子嫌犯。他們被關押在單人牢房中,牢房中只有簡單的床具,而且與墻壁緊緊相連(以免犯人用作武器)。囚犯中顯然有不少死硬分子,看見參觀團時臉色陰沉,滿懷敵意,有人怒氣沖沖地向外面啐著。七人團還看見了兩個正在押解途中的犯人,據監獄長說一會兒的裁決會要用上他倆。押運工作戒備森嚴,犯人平躺在特制的兩輪小推車上,用鐵鏈鎖得緊緊的,小車由兩位高大雄壯的軍人前后推拉。
吉特看見這一幕,與團員們相視苦笑。他是關塔那摩監獄直言不諱的反對者,一直呼吁關閉它—“如果我還是總統,我肯定會把它關掉,不是明天,而是今天早上。”但吉特也知道,為了對付席卷全球的恐怖浪潮,美國政府有很多難言的苦衷,干了很多不得不干的事。備受輿論攻擊的這座監獄即是一例。
參觀之后,裁決會開始了。軍方的主持人是懷特將軍,滿頭白發,精明強干。他笑著說:
“開會之前,首先請各位先生忘掉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說,忘掉心靈感應、思維傳輸之類玩意兒。那是科幻,而今天你們將聽到的是實實在在的技術,雖然這種技術比較超前,多少帶著點科幻性質。各位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吉特微笑著回答:“做好了。你們可以開始了。”
主講人羅森鮑姆走上講臺。他是一位神經生理學家,40歲左右,穿便服,亞麻色頭發,中等個子,長著一副娃娃臉,笑容明朗燦爛。他借助于投影儀,簡略清晰地介紹了這項被稱為“透明腦”的技術。
他說,這項研究原先并非軍事項目,也不是美國科學家搞成的。率先做出突破的是德國伯恩斯坦計算神經學中心,項目領導人是約翰-迪倫·海恩斯。這些德國人通過一臺個人電腦、一臺核磁共振成像儀和一套思維解讀軟件,可以把人或動物的大腦變得透明。因為當一個人去“想”某種具體的事物時,大腦不同區域就會發亮,核磁共振成像儀可以“讀出”大腦各區域的活動狀況。再通過解讀軟件的解讀,就能判斷出這個人(或動物)想的是什么。“這項技術成就簡直不可思議,所謂眼見為實,下面我會為各位先生做幾個簡單實驗,使你們有一個直觀的印象。”
他的助手已經準備好了第一個實驗。三只小白鼠頭上戴著與成像儀相連的頭盔,囚在一個籠子里。籠子周圍是等距離的七個小洞,洞口的顏色各自不同。羅森鮑姆解釋說:七個洞口中只有一個通向美味的奶酪,但究竟是哪一個則是隨機的。所以,小白鼠已經學會隨機地選取一個洞口進去,而我們借助透明腦技術,可以在它們行動之前就探知它們的選擇。
囚籠打開了,三只小白鼠聞著美味的奶酪,在幾個洞口前猶豫著,逡巡著。片刻后,屏幕上打出了它們的選擇:一號白鼠將要進黃門,二號—紅門,三號—紫門。果然,幾乎在屏幕顯示的同時,三只白鼠準確地走進各自在“大腦”中選定的洞口。
七位仲裁員贊賞地點頭,兩位參議員多少有些懷疑。羅森鮑姆笑著說:
“這項技術是不是很神奇?也許還有某一位心存懷疑,不要緊,下面你們將親身參加實驗。”
助手們為七個人都戴上那種與成像儀連通的特制頭盔。然后在大家面前擺上一個雙色旋轉盤,盤上有渦狀的藍黑相間的條紋。羅森鮑姆解釋說,當這種雙色盤高速旋轉時,由于人類視覺上的錯覺,每人只能看到一種顏色,究竟表現為哪一種是完全隨機的,外人不可能知曉,這就排除了任何作弊或心理暗示的可能。但利用透明腦技術,儀器能讀出每個人大腦中的特定認知。
旋轉盤開始旋轉,藍黑相間的條紋在觀察者視野中破碎,很奇妙地轉換成一種單色,比如在吉特眼里,它變成了黑色。這時,成像儀的打印口吐出一張紙條,上面列著七個人在“意識深處”所認定的顏色。七個人依次傳看后,都微笑點頭,承認那個結果完全正確。這次,連兩個參議員也信服了。
羅森鮑姆得意地說:“怎么樣,確實很神奇吧,不過我不想貪天之功,我剛才說過,以上進展完全是伯恩斯坦計算神經學中心做出的。該成果于2007年6月份發表,有關資料可以通過公開渠道查詢,沒有任何秘密性。我想,你們中肯定有人看過相關的報道吧?”
物理學家錢德爾曼點點頭:“嗯,我詳細讀過有關報道。其實海恩斯是我的老友,我曾特意打電話向他祝賀。”另外有四個人也點了頭,說他們瀏覽過,但看得比較粗略,細節回憶不起來了。羅森鮑姆說:
“不過,下面我要講的進展,就完全是我們小組的功勞了。不錯,伯恩斯坦中心發明了神奇的透明腦技術,但畢竟它還非常初步,非常粗糙,尤其是,這項技術中最關鍵的因素—大腦思維解讀軟件—不是普適的,只能適用于特定對象和特定場合,要想準確,必須針對特定對象反復校正。由于這些局限,這項技術估計在一百年內無法投入使用。畢竟,我們的世界太復雜,千姿百態,光怪陸離,不能簡化為單純的兩色,你們說對不對?但—坦率地說,我很佩服懷特將軍,他的目光比業內專家更敏銳。他看到那份德國資料后立即給我打電話,說透明腦技術至少有一個實用的用途,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用途,足以改變世界的政治生態。他希望我能對它做延伸研究。那就是—用于反恐戰爭。”
他略作停頓,掃視著七個人。吉特他們這才明白,為什么軍方把仲裁會會址選在關塔那摩監獄。吉特說:
“我們對此很有興趣,請往下講。”
“今天的反恐戰爭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它的高度符號化。請看以下幾幅經典畫面,我想,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很熟悉它們吧。”
投影屏幕上顯示著:
兩架飛機撞進紐約世貿大樓,濃煙烈火從大樓中部冒出來;
本·拉丹拄著步槍在山地行走,戴阿拉伯纏頭巾,白色長須,清癯的甚至可以說是慈祥的面容;
領導反恐戰爭的一對鐵哥兒們,布什和布萊爾,意氣風發,并肩站在講壇上(應該是反恐戰初期的照片);
被伊拉克的路邊炸彈炸毀的悍馬軍車;
基地老二扎卡維的尸體;
…………
羅森鮑姆的畫外音:“諸位看到這些畫面是什么心情?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激起強烈的情緒反應。同樣,如果讓狂熱的恐怖分子觀看這些畫面,肯定也會激起強烈的情緒反應—當然是完全相反的情緒。有一點情況對‘透明腦’技術實用化更為有利,那就是,全世界所有狂熱的恐怖分子們都按同一個模式被洗了腦,因此他們對上述符號會做出非常雷同的反應。這就使得解讀軟件大為簡化,簡化到可以投入使用的水平。下面我們再做一個實驗。”
他把屏幕切換到審訊室,那兒靠墻坐著十個人,每人頭上都戴著與成像儀相連的頭盔。其中兩名正是剛才用手推車押來的犯人,此時仍帶著重鐐、重銬,其他人是做對比試驗的工作人員。十個人都漠然地看著審訊室的屏幕,羅森鮑姆向那些人依次展示了剛才那些經典畫面,十個人默默地觀看著,雖然都沒有明顯的表情,但他們大腦皮層的活動區域被成像儀讀出,再通過解讀軟件的轉換,轉為截然不同的色彩:正常人是明亮的金黃色,而兩名恐怖分子則是邪惡的黑色。
實驗結束,羅森鮑姆關了那邊的影像,回頭說:
“這只是一個簡單實驗,讓你們對這項技術有一點直觀的了解。至于對這項技術的質疑和驗證,軍方已經做得非常嚴格,你們不必懷疑。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以透明腦技術目前所能達到的水平,完全有能力從十萬人中把一個恐怖分子準確地揀出來。我們請諸位來,只是想對這項‘讀腦術’做出道德上的裁決。”
他加重念出了“讀腦術”這三個字,然后認真察看七個人的表情。如他所料,七個人乍然聽到他換了名稱,都是先有點吃驚,繼而默默無語,交換著復雜的目光。透明腦技術—這個名稱比較中性,比較順耳;如果稱之為讀腦術就比較犯忌,容易引起一些不愉快的聯想。羅森鮑姆苦笑著說:
“看來,這個名詞確實帶著撒旦的氣味兒,是不是?但我說得不錯,透明腦技術其實就是讀腦術。作為這項研究的首席科學家,我今天想坦率地披露我的矛盾心理。首先,我高度評價這項技術,它能以相對低的費用,徹底改變我們在反恐戰中的被動局面,挽救成千上萬條寶貴的生命;另一方面,我對它心存忌憚,因為它很容易被濫用,侵犯公民的隱私權,毀壞‘思想自由’這個神圣原則—但它在反恐戰中的好處太大了!我無法戰勝它的誘惑。諸位先生,我是一個業務型的科學家,不是政治家、倫理學家或哲人。我無法在這個兩難問題上做出明晰判斷。今天我把這個責任完全推給你們,希望以你們的睿智做出裁決。如果裁決結果是‘是’,我將帶領手下完善這項技術,盡快用到反恐戰中去;如果裁決結果是‘否’,我將毫不留戀地退出研究小組,遠離撒旦的誘惑。所以—請你們裁決吧。”
這番話語中的沉重感染了七人團的成員。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七個人都沒有說話。
懷特將軍沒料到他竟在會場上說出“讀腦術”這個名稱,頗為不滿。這次會議是羅森鮑姆竭力促成的,原因正如他剛才所說。最近一段時間,隨著研究的進展,羅森鮑姆對這項技術越來越忌憚,最后干脆停下來,說一定要“先通過社會的批準”,然后他再進行下一步研究。懷特將軍覺得他過于迂腐,過于死腦筋。當然,個人的隱私權非常重要,但如果局勢迫使民眾在“放棄隱私權”和“死于自殺炸彈”之間做出選擇的話,人們肯定會選擇前者吧。現在國家處于非常時期,反恐戰局勢嚴峻。一味沉迷于知識分子的高尚,是會害死人的。
他迅速接過羅森鮑姆的話頭,但悄悄扭轉了方向:
“其實,‘透明腦技術’已經有過一次成功的實踐了!是用到關塔那摩的在押犯人身上。眾所周知,這些犯人歷來是美國政府手中的燙手山芋。我們明知道,650名囚犯中大部分是死硬分子,如果輕率地放虎歸山,勢將貽害無窮。但這些家伙一直拒不招供,沒有充分的證據來起訴他們。你們都知道,為了撬開他們的嘴巴,早期獄方曾經使用過所謂‘進攻性審訊’,結果被新聞界披露,弄成虐囚丑聞,搞得政府狼狽不堪。這就是反恐戰爭的困境啊。”懷特感嘆道,“它是典型的不對稱戰爭:弱小的一方完全沒有任何道德約束,可以肆意屠殺最無辜的民眾;強大的一方則被法制、道德和新聞監督重重約束,有力使不出來。我今天并非在為關塔那摩的虐囚和長期非法監押辯解,但有些事我們是明知挨罵也不得不干的。”懷特將軍話鋒一轉,“但透明腦技術將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被動局面。我想宣布一個好消息:不久前,我們用透明腦技術對650名在押犯做了全面甄別。他們中有32人被甄別出是冤枉的,我們準備向他們道歉并馬上釋放;有43人屬于一般性的恐怖分子,我們也準備隨后用某種方式釋放;其余575人確屬狂熱的恐怖分子,如果今天被釋放,明天就會帶上炸彈腰帶到紐約地鐵站去殺人。所以我們仍要長期監押這些人,不管輿論界如何鼓噪也罷!”
吉特看看羅森鮑姆,后者點點頭:“嗯,懷特將軍說的情況是確實的。我的讀腦術首先洗雪了32人的冤屈,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懷特將軍繼續說:“在關塔那摩試驗成功后,我們非常盼望把它推到全美國。到那時,對入境的外國人,或者被疑為恐怖分子的飛機乘客,或是地鐵站中形跡可疑者…………諸如此類的人吧,只需做一個透明腦檢查,他們的思想傾向就會暴露無遺。從此恐怖分子在美國將沒有遁身之地,而美國人可以不在刀口上過日子。”他笑著說,“干脆我再透露點內幕消息吧。其實,羅森鮑姆小姐甚至能基本做到下一步—對嫌犯進行更細致的‘讀腦’后,能大致確定,他們大腦中有無襲擊計劃,如果有,是撞機、縱火還是自殺炸彈。這樣,就能把恐怖襲擊扼殺在他們的大腦中!所以,透明腦技術的重要性是無與倫比的。可惜,羅森鮑姆走到這兒就不敢往前走了,執意要先通過‘道德的裁決’。”懷特將軍說,“諸位的裁決有多么重要,我想這會兒你們已經很清楚了。它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對今后最高法院的裁決,或參眾院的立法,肯定有重大影響。所以,我請諸位在投票時慎重考慮,要以天下蒼生為念!”
吉特前總統先開了口。他有意輕松地笑著說:
“不,我對你們的技術還沒有完全信服呢。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在我們七位身上再做一次計劃之外的試驗?比如,檢查我們七人的性心理,看看我們如果處在特定的環境下—眼前有一位漂亮可人的、很容易得手的女秘書,各人會做出什么舉動。”他笑著對其他六人說,“只是一個純粹的小試驗,試驗結果絕對保密。如何?”
他的提議似乎頗為孟浪,而且牽涉到各人的隱私,所以眾人的第一反應是有點遲疑。前國務卿舒爾茨素知吉特為人持重,這個孟浪的提議一定含有深意,便率先表示贊同。其他五個人也都同意了。羅森鮑姆輕松地說:
“這件事可難不倒我。要知道,性欲、食欲和暴力傾向是人類最原始的沖動,它們在大腦電活動圖像上非常明顯,而且各有獨特的印記,科學家已經研究得很透徹了。你們先休息半個小時,等我做點準備。”
他很快做好了試驗的準備工作。七個人再次帶上頭盔,羅森鮑姆在他們面前放映著富有暗示意義的圖像:一位漂亮可人、衣著暴露的女秘書;她俯在上司身邊輕言曼語,發絲拂著上司的面頰,顯出清晰的乳溝和渾圓的臀部;她迷人地笑著,笑容中含著挑逗的意味…………在放映圖片時,七個人都如老僧入定,表情上不起一絲漣漪。但他們大腦的電活動被成像儀讀出,經解讀軟件解讀,得出了結果。羅森鮑姆大笑著宣布測試結果—他有意以玩笑來沖淡其嚴肅性:
“我遺憾地宣布,你們中有三位不怎么堅定,很可能屈服于美色的誘惑,與這位女秘書共度良宵。”他頓了一下,又說,“干脆我把所有測試結果都捅出來吧。有兩位的大腦電活動圖像顯示,他倆與配偶之外的某兩位年輕女性,很可能是女秘書,早就有了情人關系。吉特先生,為了驗證透明腦技術的準確性,你是否需要向當事人私下求證?”
吉特笑了:“不,用不著。我請你對結果保密。”
“當然,我會絕對保密的。現在我就把有關記錄銷毀。”
他當著眾人的面,在屏幕上執行了刪除程序,七人對這個涉及隱私的實驗一笑置之。吉特說:
“這只算是一個小游戲,其實我對透明腦技術的能力是深信不疑的。好了,開始正題吧。咱們該如何從道德層面上裁決,大家討論一下。”
大家開始發言。
作家貝爾毫不猶豫地說:“我堅決反對這項技術,不管它在反恐戰中有多大的好處!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人人能被讀腦、而且被強迫讀腦的社會,那—太可怕了!我們素來珍愛的權利,像個人隱私,思想自由,都會被肆意強奸。依我看,這是一項非常邪惡的技術。”
參議員麥克來恩溫和地反駁:“貝爾先生過于偏激了。我有個建議,你不要把它看作讀腦術,而是看作一種經過改進的、更高效的測謊儀,如何?畢竟,美國法律一直允許測謊儀的使用,而美國的人權并未被它扼殺。”
眾議員佐利克:“麥克來恩先生其實不必否認這項技術內含的邪惡性。它很有可能被濫用,這點沒有疑問。世上所有東西都有兩面性,但它在反恐戰爭中的巨大作用足以抵消它潛在的害處。我建議:在嚴格控制下使用它,就像我們現在嚴格限制測謊、竊聽和秘密攝像頭的使用一樣。”
物理學家錢德爾曼:“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了。我同意貝爾的意見,應該將這項讀腦術在襁褓期間就扼死它。”
前國務卿舒爾茨:“我基本同意佐利克先生的意見,嚴格立法限制之后用于反恐,也算是以惡制惡吧。”
…………
一輪發言過后,基本意見是“嚴格控制下使用”。羅森鮑姆認真聽著,沒有什么表情,懷特將軍則明顯露出喜色。吉特在這輪發言中基本沒開口,最后大家把目光聚到他的身上。吉特笑著說:
“我在表達意見之前,先說點題外話吧。我歷來認為:做總統并非一定要做道德上的完人,比如克林頓總統,雖然任內有萊溫斯基風波,但他仍然是非常成功的總統,至少比我成功吧。我一向敬重他。不過話說回來,那件丑聞的確對美國社會有相當的殺傷力:它造成了政府執行力的長期癱瘓,政府公信力的下降,尤其造成了社會性閾值的降低—相當長時間內,美國報刊電視網絡成了世界上最污穢的媒體,到處充斥著‘精斑’、‘性交’、‘偷情’這類字眼,想想它對少男少女們會有什么影響吧?所以,總的說,那個事件對美國社會的軟性殺傷力不亞于一次恐怖襲擊。我希望今后的美國總統再不要出類似的丑聞了。而且—這點其實很容易做到的,是不是?”他突然把話頭轉回本題上,“記得咱們剛才補做的那個小實驗嗎?它完全可以用到未來的美國總統身上,也就是說,對總統候選人事先進行道德甄別,以杜絕類似丑聞再次發生。”
吉特又輕聲補充一句:“—而且,對平民和總統都同樣使用思想甄別,這才符合美國社會的平等原則。”
他多少有點突兀地推出了這種前景—把讀腦術用到總統身上—眾人都有點不寒而栗。此后的討論基本中斷了,他們默默思索著,有時與鄰座低聲交談幾句,這樣一直到開始投票。投票結果與第一輪發言的傾向不同,基本是一邊倒的反對:五票反對繼續發展這項技術,兩票棄權。
懷特和羅森鮑姆事先就猜到了投票結果。吉特前總統巧妙地運用“歸謬法”,把透明腦技術的發展歸結到人們不能接受的一種極端的遠景上。偏偏這個遠景又是“合理”的,并非危言聳聽,因而有內在的邏輯力量。對這個結果,懷特將軍頗有些惱火,羅森鮑姆也說不上喜悅。吉特溫和地說:
“咱們事先都說過,這次只是民間裁決,并沒有法律效力。懷特將軍。你仍然可以把這件事拿到參眾兩院和最高法院去。”
懷特坦率地說:“我會繼續爭取的。我不能眼看這樣有用的技術被束之高閣。”
懷特和羅森鮑姆送七人離開關塔那摩基地。途中他們又看到了那兩個犯人,這次是從審訊室押回牢房。犯人仍平躺在小推車上,身體被鎖鏈鎖得緊緊的,兩個高大雄壯的軍人一前一后推拉著他。犯人的表情麻木而陰郁。吉特心情復雜地目送犯人遠去,回頭問懷特:
“懷特將軍,如果透明腦技術最終未能被法律認可,那么此前用它甄別出的32個無辜者會不會仍被關押?”
懷特想了想,說:“我會努力促成釋放他們。當然,不能以透明腦技術的鑒定為法律依據,我看能否找到其他變通辦法。我盡量努力吧。”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句話是代表我們七個人說的。”
“不必客氣。我這樣做的原因是:我堅信透明腦技術的鑒定非常準確。”
吉特嘆息一聲,歉然說:“從技術上說,我對它同樣堅信不疑,也相信它在反恐戰中能起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惜,為了堅守一些神圣的原則,我們不得不拒絕某些誘惑,哪怕是非常強烈的誘惑。說到底,這正是美國社會和恐怖分子的區別啊。懷特將軍,希望你能理解我們。”
“不必客氣,我能理解的。”
羅森鮑姆看看吉特,對他的那番話頗有感觸,到這會兒,他也做出了最后決定。他說:
“吉特先生,雖然我不忍心放棄自己的研究,但我已經決定撒手不干了,因為你們的裁決與我內心的裁決是一致的,”他對懷特說,“請你盡快指定這項研究的繼任者,我要與他辦理交接。”
懷特雖然滿腹不快,但沒讓它流露出來,平靜地說:“好的。羅森鮑姆,其實我很羨慕你的。你的地位比較超脫,聞到臭味后可以一走了之,免得鞋上濺到糞便。我不行啊,世上有些骯臟事總得有人干。我這輩子被拴死在這兒了。”他半開玩笑地說,但語調中有濃濃的愴然。
已經到了基地門口,主人客人握手告別。七個人在與滿頭白發的懷特握手時,手下都加大了力度,像是以此表示對他的歉疚。
第7頁 :百年守望(1)
百年守望1
昊月國際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設在日照較長的月球南極。采掘機日以繼夜地工作著,從堅硬的洛格里特(即月壤的正式名稱)中采掘和提煉出寶貴的氦3,再用無人貨運飛船送往地球。這個作業過程全部由主電腦廣寒子管理。“廣寒子”意指“廣寒宮的得道真仙”—不用說,主電腦設計者肯定熟悉中國古典文化。整個基地只有一名員工,是一個藍領工人,負責處理那些電腦和自動機械不好處理的零星雜事,人員三年一換。氦3的年產量為200~250噸,基本可以滿足全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夸張地說,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績,使地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氦盛世,一個使用干凈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時代。公司創始人施天榮先生也成為時代偉人。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安靜,沒有大氣,聽不到隕石的撞擊和采掘機的轟鳴。從地球來的無人貨運飛船在降落時同樣是悄無聲息,輕輕的一次震動,那就是飛船抵達基地了。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后一次物資補充,他像往常一樣去卸貨口接收貨物。但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幾分鐘后他就氣喘吁吁地返回,匆匆撞開生活艙門,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太空服的軀體。太空服的面罩上結滿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著:
“廣寒子!廣寒子!貨船中發現一個偷渡客,已經凍硬了!”
面容清癯、仙風道骨的廣寒子迅速無聲地滑過來—實際這只是廣寒子擬人化的外部軀體,它的巨型芯片大腦藏在地下室里—冷靜地說:
“放到治療臺上,給他脫去太空服,我來檢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面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聲口哨:“我靠!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廣寒子我和你打賭,這老牛仔至少80歲啦。”
那人滿面銀須濃密虬結,皺紋深鐫如千年核桃。雖然年邁,但仍算上一個肌肉男。廣寒子笑道:
“我才不會應這個賭。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準確年齡:81歲。”它迅速做了初步檢查,“沒有生命危險,是正常的冬眠狀態,只用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還去接貨吧,我一個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貨口繼續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療室,那位“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剛剛蘇醒。他緩緩地打量著四周,聲音微弱地說:“已經…………到月球…………了嗎?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他的濃密銀須下面綻出一波微笑,說話慢慢變連貫了,“不必勞…………你們詢問,我主動招供吧。我叫吳老剛,今年81歲。我這輩子一直有個心愿,就是把這副老骨頭葬在幽靜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錢的辦法。”
武康大搖其頭:“我整天盼著早一秒離開這座監獄,想不到竟有人主動往火坑里跳,還要當千秋萬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盡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你不嫌這兒寂寞,我負責為你選一個好墳址。”
老人由衷地感謝:“多謝啦。”
“不過你甭性急,你老伸腿閉眼之前盡管安心住這兒,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基地的主電腦—一定會殷勤地照顧你。至于我呢,很遺憾不能陪你了,過幾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氣洋洋地說。
“謝謝你和廣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順風。”
通訊臺那邊唧了一聲,武康立即說:“抱歉,我得失陪一會兒。現在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絕不能錯過的。”他跑步來到通訊臺,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現出一個年輕婦人,穿著睡衣,青絲披肩,身體豐腴,性感的嘴唇,清澈的眸子中盈著笑意。武康急迫地說:
“秋娥,只剩13天了!”兩秒鐘后,秋娥也說:“武康,只剩13天了!”
月地之間的通話有四秒多鐘的延遲(單程是兩秒),所以兩人實際是在同一瞬間說了同樣的話。雙方都為這個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著情緒,說:
“武康你知道嗎?我是那樣饑渴地盼著你。”她輕笑著,“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體。”
這句隱晦的求歡在武康體內激起一波強烈的戰栗,他呻吟道:“我也在盼著啊,男人的愿望肯定更強烈一些。見面那天,我會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干的事,不過不會像你那樣性急,我會細嚼慢咽的。”她嘆息一聲,負疚地說,“武康,三年前我們不該吵架的。這些年來我對過去做了認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關系中太強勢了。”
三年前他們狠狠干過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離開嬌妻,報名去了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應該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氣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該在那時候狠心離開你。我是個不會疼老婆的操蛋男人,更是個不稱職的爸爸。等著吧,我會用剩下的幾十年來好好補償你和兒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著說:“好的,反正快見面了。我不說了,把剩下的時間給你的小太子吧。”她把三歲的兒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來,給爸爸說: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紅兜肚,光屁股,脖子上帶著一個銀項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著攝像頭,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樣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只是鸚鵡學舌罷了,畢竟他只在屏幕上見過爸爸。但甜美的童聲擊中武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中不覺發酸。他不想讓兒子看見,迅速拭一下眼睛,笑著說:“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著我!”
“媽媽說,我再睡13次覺就能看到你了,對嗎?”
“應該是16次,還要加上從月球飛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小哪吒曲起小指頭,一個一個數到16,最后沒把握地說:“我不知道數得對不對。”
“沒關系,媽媽會幫你數。你只管安心睡覺就行了。小哪吒,想讓爸爸給你帶啥禮物?”
兒子不屑地說:“那個破地方能有啥禮物。對了,你給我帶100個故事就行。我最愛聽故事。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嗎?會不會講哪吒的故事?我是說神話中那個哪吒。”
“當然會!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寶貝。他惹禍了,爸爸訓他,他就自殺了。媽媽偷偷為他塑了個神像,又讓爸爸發現后打碎了。后來哪吒的老師,叫紫陽真人的神仙,用蓮節擺了一個人形,把哪吒的靈魂往里面一推,他就活過來了!”
他一口氣就講完了。武康笑著問:“這就完了?”
兒子口氣很大地說:“還長著呢,等我閑了慢慢給你講。”
“好,等我回家,再趕上你閑的時候,給我細細講吧。”這個故事觸動了武康的心思,不由長嘆一聲,“這個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個好爸爸。”
秋娥見丈夫的情緒有些黯然,連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運啦,有個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睛余光瞥到一個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個人!墻角那人是誰?”
武康回過頭,見偷渡客扶著廣寒子立在墻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歲了還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聲埋怨丈夫:“你該事先提醒我,有些枕頭上的話不該讓外人聽到的。”
廣寒子扶著偷渡客走過來,笑著說:“喲,這句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說枕頭話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沒有我這個人?”
秋娥機敏地說:“當然有你這個‘人’,但你哪里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里的一員了。”她轉過目光,對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實現愿望—喲,這話大大的不妥,應該說:‘祝你順利實現愿望—但盡量晚一點’,至少在你老100歲之后吧。”
“謝謝啦,很高興聽到這樣的雙重祝福。”
十分鐘的通話時間很快到了,雙方告別,屏幕暗下去。但武康還在對著屏幕發愣。三年的孤獨實在過于漫長,這些年如果不是有廣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潰了。現在,越是臨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真是度日如年啊,幾乎每晚都夢見妻子與小哪吒依偎在懷里,醒來卻是一場空。
廣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不過沒說什么安慰話。它知道這個藍領工人很愛面子,雖然想妻兒快想瘋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這些年來,它與武康(武康們)的相處已經很默契了。
在他們身后,偷渡客的心中同樣激蕩著猛烈的波濤,渾濁的老眼中波光粼粼。孤獨的武康在盡情傾倒對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線通話”只是電腦廣寒子玩的把戲,是逼真的互動式虛擬場景。屏幕上那位鮮活靈動的秋娥,還有嬌憨可愛的小哪吒,實際只是活在一個名叫《元神》的電腦程序中。
更為殘酷的是,13天后,也就是武康終于要返回家園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實際是客運艙中的氣化程序。
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偷渡客造成的。是他在50年前簽下那份合同,為一碗紅豆湯出賣了自己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捎帶賣出的還有他31歲前的人生記憶,那對虛擬的母女正是以這些記憶為藍本創造出來的。至于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實人生其實只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這三年,前28年的記憶也是從偷渡客的記憶中上傳的。
這些年來,他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寧。這次他以81歲的高齡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實際行動做一次臨終懺悔。
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于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的。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須發如雪。廣寒子首先匯報: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四秒鐘的時間延遲后,屏幕上的董事長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一向處于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么能混進飛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嘆道,“盡管相隔50年,但見面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十七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鐘的延遲,董事長苦笑著:“這個不安分的老家伙!他到月球干什么?”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制造麻煩的。”
“是的,他肯定是來制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家伙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后到。”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閉關修煉53年的道行。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三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盡管交給我好了。”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的,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于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頓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只能就他的意愿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么法律上的麻煩。”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第8頁 :百年守望(2)
武康沒有輕忽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后一次例檢,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么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后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
“哪里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么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幾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復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靈魂的清凈。”
但說笑歸說笑,它并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松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衣,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只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繼續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三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伙伴。他笑嘻嘻地說:
“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81歲啦,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著:“我可是O型血,沖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亡都不再可怕,還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歷?我看你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面容:“嗨,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你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愿(當著廣寒子的面)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后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干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么臺詞,以及小武康會有什么反應,都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得關系。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兩個小時后,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里,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后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啦。”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只是一種掩飾,但并未拆穿,笑著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涌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系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維持外表的平靜,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只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么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個真相太荒謬了,太殘酷了。
兩人平淡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里。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后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并沒有太吃驚。他嘆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干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了:“我就那么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后推50年,何況你的聲紋一點兒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系,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是53歲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只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郎當。”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復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譏:“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他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么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識破身份,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么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靈魂嘛倒確實該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別我返回地球之后,把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賣了2000萬元,直到晚年才想到懺悔。怎么,2000萬花完了?”
老武康面紅耳赤:“你盡管罵吧,我是罪有應得。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賣它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老武康悶聲說:“廣寒子,看在當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別往我心里捅刀子了。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點—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將成為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將一輩子活在欺騙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紀的悲慘奴隸—我就逃不開內心的煎熬。”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的身體不耐久,面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這座荒遠的監獄里最多只能堅持三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只得以三年為輪回期,把好端端的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三年后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只是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三年的期盼,然后程序回零,開始新一輪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復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想出這個缺德主意。”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并不省錢。他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范。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
老武康冷笑一聲:“那克隆人呢?他們的命就不是命?我聽說17代克隆人中,有兩代死于隕石撞擊。”
廣寒子心平氣和地說:“一點兒不錯,他們的命確實不是命—在當時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觀念中,克隆人并非自然生命,珍視生命的觀點用不到它們身上。”老武康要開口反駁,廣寒子搶過話頭,“我不為施董辯解,更不會贊成他的觀點,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觀地敘述事實。公平地說,施董那時是從人道的初衷出發,做出了一個不人道的決定。”
老武康不服氣,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駁,低聲咕噥道:“狡辯。”
“而且從法律上說,對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們用2000萬買了你的授權啊,這種做法很慷慨的,甚至超前于當時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煩地說:“那也不能改變他是混蛋這個事實,至多是一個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單中還有你呢。”他冷笑道,“盡管你只是一臺電腦,只是執行既定的程序,但你畢竟親手氣化了17個,不,15個克隆人。你手上沾滿了武康們的鮮血。廣寒子我想問一句,50年來你兢兢業業,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騙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對滿懷渴望走進客運艙的武康們冷酷地執行銷毀程序;當你干這些勾當時,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剛剛說過,我只是一臺電腦,電腦沒有感情。”
“少扯淡。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絕對進化到了‘智慧’的層次,完全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你忘了我對你的評價?我一直說你是‘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嘴巴有點不饒人。”
廣寒子點點頭:“對,我記得這句話。好吧,看在這句話的份上,這次我會盡力成全你的心愿。”
老武康懷疑地緊盯著廣寒子的電子眼。當然,電子眼算不上“心靈的窗戶”,無法通過它看透廣寒子的內心。他長嘆一聲:
“我怎么覺得你的許諾來得太快了一點兒,這么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愿我能信任你,但愿你的硅基身體里,還是那顆‘好心眼兒’在嘭嘭地跳。”
“沒錯,我還是50年前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否則,”它淡淡地說,“昨天給你解除冬眠時,恐怕就要出點小失誤啦!那會兒連小武康都不在現場。”
老武康一驚,想想確實如此,不免有點后怕。他悶聲說:“我這個計劃策劃了十年,看來還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眼兒的廣寒子,我的老朋友,謝謝你這次大發慈悲饒了我。那么,對可憐的小武康,也請你放他一馬吧。”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廣寒子和老武康之間已經把話挑明了,現在它和他都悄悄等著小武康的反應。但六天過去了,小武康這邊竟然沒有動靜。他照常睡覺、吃飯、作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帶走的隨身行李、在健身機上踢踢踏踏地跑步。他比往常顯得沉默一些,但考慮到他馬上就要與三年來一直生活的地方告別,有這種情緒也屬正常。廣寒子不動聲色地旁觀著,老武康則越來越沉不住氣—要知道7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運艙中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會不會固執到拒不聽從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計劃返回?真要那樣的話,老武康白忙一場,死都閉不上眼睛。
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鍛煉得滿身大汗,沖沖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廣寒子輕悄地滑進來,立在床邊,淡淡地嘲諷道:
“老武康,請克制內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這兩天夠忙了,你別再讓我搶救一個中風病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武康這會兒沒心思與它斗嘴,半抬起身,壓低聲音說:“廣寒子,如果—萬一—小武康仍照常走進客運艙,你真的會啟動氣化程序?”
廣寒子沒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絕不會走進客運艙的。我相信這一兩天內他就有大動作。”
“大動作?”
“等著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應很可能超出你的預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范圍。”它長嘆一聲,“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歷來愛沖動,如今已經81歲了,處事還是欠成熟。不錯,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著生命危險來進行這次救贖,這種行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種善后事宜統統考慮成熟了?比如說,救出小武康后,咋給他安排生活?”
第9頁 :百年守望(3)
“他應該回到人類社會,活到自己的天年;他應該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現在的鏡花水月。他應該得到三年工資再加一筆公司賠償。我本人也會盡力補償:我把地球上的家產都留給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顧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這確實是小武康想要的東西嗎?”
老武康有點茫然:“應該是吧,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并沒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來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虛假記憶,就完全活是在對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們是他的全部,沒有了他倆,他活著就了無意趣。現在他已經知道,地球上并沒有‘那個’秋娥和小哪吒,他們只存活于芯片內,圈禁在一個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獨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兒撇下,聽任他們繼續被可惡的電腦禁錮?”
老武康得意地說:“對這一點我早有籌劃。”
“什么計劃?”
“暫時對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還是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但眼下我還得存點提防。”
廣寒子譏諷地說:“就憑你那點智商,還想跟山人玩心眼兒?說吧,你那個與兩份口腔黏膜細胞有關的計劃。”
老武康吃吃地說:“你…………已經知道了?”
廣寒子很不耐煩:“說吧,別耽誤時間。”
“那…………就告訴你吧,我已經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細胞,還有兩份授權書,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辦的。我來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應這件事:克隆出一個31歲的秋娥和一位三歲的小哪吒,并把《元神》程序中的相關記憶分別上傳給她們。這樣,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見到真的妻兒,有了完整的家。廣寒子,這個計劃應該算得上完美吧。”
廣寒子看著他渴望的眼神,嘆息著搖頭:“看來你確實是真心懺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給你潑冷水,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氣:“為啥行不通?”
“因為《元神》程序中的有關信息并非拷貝于本人的記憶,而是從你的記憶中剝離出來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連續的。用這些信息來支撐一個兩維虛擬人—那沒問題,但無法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們來做克隆人的靈魂,最多只能得到一個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絕望:“但我妻子已經過世,無法再拷貝她的記憶了!”
“即使能拷貝也不行,那只能重建‘另一個’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處三年的‘這一個’。兩者分離了50年,已經失去同一性了。”
“那該咋辦?這個難題永遠沒有解啦?”
“你以為呢?”廣寒子沒好氣地挖苦他,“我不想過多責備你,但事實是:自打你在那份賣身契上簽上名字,你就打開了魔盒,放出三個不該出生的人,也制造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關于這一點,身臨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則他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啥樣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問。
廣寒子平靜地說:“一個絕望的決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檢中,就是在你告訴他真相之后,他從工地悄悄帶回幾份TNT。他做得很隱秘,連你也沒發現,但我在生活艙空氣中檢測到了突然出現的TNT分子,而擴散的源頭就在那間地下室內—你知道那兒是我的大腦,而我恰像人類一樣,對自己大腦內的異物是無能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驚:“他想炸毀你?他要讓基地和所有人都來個同歸于盡,包括程序中的母子倆?”
“沒錯。這正是那個貌似平靜的腦瓜中,這幾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別忘了,他和你一樣是O型血,沖動型性格,辦事只圖痛快不大考慮后果的。盡管他還沒最后下定決心—也許是不忍心讓一個巴巴趕來報信的好心老頭兒一同陪葬?”廣寒子譏諷地說,“其實你不會有意見的,求仁而得仁,你將得到一場何等壯麗的太空葬!但可憐的廣寒子呢,這個‘已經具有智慧’的家伙還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會兒,擔心地問:“你打算咋辦?為了自保先動手殺他?”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堅決地搖頭,“不,你不會殺他。”
“為什么不會?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說過,我這個‘在冊混蛋’曾冷酷地執行過十四個克隆人的氣化程序。”
“你那是被動執行程序,與這不一樣。依我的直覺,你一定不會主動殺他。”
廣寒子嘲諷道:“你的直覺可不靈,至少你沒直覺到小武康血腥的復仇計劃。”它放緩口氣,“好了,睡吧,盡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倆是安全的,我斷定小武康還沒最后下定決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小武康平靜地吩咐:“廣寒子,把過渡艙打開,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檢查一次。”
廣寒子提醒他:“再過20分鐘,就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還要出去嗎?”
“你先開門吧。”
廣寒子順從地打開氣密室內門,一邊問:“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兒活動?請告訴我,我好提前為你做準備。”武康沒有回答,取下太空衣開始穿戴,廣寒子提醒他,“武康請注意,你穿的是艙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車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車嗎?”
武康不作回答,繼續穿戴著,背上氧氣筒,扣上面罩。然后推開尚未關閉的內門,返回生活艙。“廣寒子你打開通話器,我要與家人通話。”
這個決定比較異常,因為過去他與家人通話時從沒穿過太空衣,那樣很不方便的。但廣寒子沒有多問,順從地打開通話器,還主動把太空衣的通話裝置由無線通話改為聲波通話。旁觀的老武康則緊張得手心出汗。他已經斷定,小武康籌謀多天的復仇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護起來。太空衣的氧氣是獨立供應的,不受廣寒子的控制,這樣小武康就無須擔心某種陰謀,比如生活艙內的氣壓忽然消失。艙外型太空衣的氧氣供應為兩天期,有這段時間,一個復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很矛盾,盡管他來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動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廣寒子受害。至于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這會兒他用目光頻頻向廣寒子發出警告,但廣寒子視若無睹。
小武康與家人的“在線通話”開始了。當然,這仍然是廣寒子玩的把戲—其實這么說并不貼切,《元神》程序雖然存在于廣寒子的芯片大腦內,但它一向是獨立運行,根本用不著廣寒子干涉。連廣寒子也是后來才發現,在它母體內悄悄孕育出了兩個新人,兩個獨立的思維包,只是尚未達到分娩階段罷了。
照例經過四秒鐘的延遲后,屏幕中的秋娥驚訝地喊:
“喲,武康,你今天的行頭很不一般哪。”她笑著說,“已經迫不及待啦?還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裝了。”
武康回頭瞥了廣寒子一眼,淡淡地說:“不,不是這樣。最近幾晚我老做噩夢,穿上這副鎧甲有點兒安全感。”
秋娥擔心地問:“什么樣的噩夢?武康,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我很好,只是夢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夢見你們中了巫術,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世的監獄里,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救出你們。”
他說這些話本來是想敲打廣寒子,不料卻誤擊到妻子。秋娥的情緒突然變了,表情怔忡,久久無語,這種情緒在過去通話中是從未有過的。武康急急地問: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從怔忡中回過神,勉強笑著:“沒什么—等你回家再說吧。”
“不,我要你這會兒告訴我!”
秋娥猶豫片刻后低聲說:“你的話勾起我一個夢境。我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中盼著你回來,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將要回來的那一天,這個夢將會回到三年前,從頭開始。一次又一次重復,看不到終結。”
通話停頓了,沉重的氛圍透過屏幕把對話雙方淹沒。忽然小哪吒的腦袋出現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過這樣的夢,還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讓旁聽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廣寒子悄悄觸觸他的胳膊,示意他鎮靜。過一會兒,小武康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妻兒:
“那只是夢境,咱們別信它。都怪我,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
秋娥也打起精神:“對,眼看就要見面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說話!”
“不,兒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問一些親人朋友們的近況,免得我回去后接不上茬。”
“當然可以,你問吧。”
他接連問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況,秋娥都回答了。廣寒子不動聲色地聽著,知道武康是想從這些信息中扒拉出虛擬世界的破綻。但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上傳給武康的記憶與虛擬秋娥的“記憶”來自同一個資料庫,天然相合。你無法從中找出邏輯錯誤,就像你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拽離地面。但廣寒子這次低估了這個藍領工人。問到最后,武康突然換了問題:
“昊月基地已經開工53年了,在我之前應該有17位工人,但廣寒子的資料庫中沒有他們的任何資料。他們早就回地球了,你聽說過他們的消息嗎?”
“喲,這我可從沒注意。”
“是嗎?你再仔細想想。你這樣關心我,不會放過與他們有關的報道吧—從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也許他們都沒有拋頭露面,也許他們都和昊月公司簽有保密協議。”
“不,我本人并沒有簽保密協議。而且我也沒打算回地球后對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況推想,他們不會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為心緒不佳,秋娥對于武康的追問有點不快:“這件事干嗎這么著急,等你回來后再細細盤查也不遲。武康,兒子在巴巴地等著呢。”
“好吧,來,小哪吒,和爸爸說話。”
于是武康完全撇開這個話題,一直到通話結束都沒再撿起來。但廣寒子知道他的撇開是因為已經有了確鑿的答案。在為武康搭建的謊言世界中,有關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確是最薄弱的環節。這沒辦法,因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這個封閉環境里生生滅滅。如果要完全從零開始來建構他們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們與社會的各種聯系,那無異于重建一個人類社會,信息量過于浩瀚了,而且難以做到可驗證。所以,這個謊言世界只能是封閉的,對系統之外的東西干脆省略。這正是虛構世界的罩門和死穴。這個藍領工人雖然學識不足,但足夠聰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說,武康此時已經知道了那對母子的真實身份,知道這種“在線通話”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么想,他還是善始善終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話。這可以說是出于丈夫和父親的本能,他不會草率地掀開裹尸布,讓“妻兒”看到殘酷的真相。
雙方依依告別:
“再見,在地球上見你!”
“再見,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虛擬的秋娥)心很細,雖然心緒不佳,也沒忘了向老偷渡客問好。老武康走上前,與她通過屏幕碰了碰額頭。此時老武康心弦激蕩,激蕩中也包含某種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輕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兒或兒媳。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后輩的疼愛摻混在一起,難免有點錯位。
這對母子是根據老武康年輕時的記憶構建的,構建得非常逼真,但與記憶相比也有細微差別。比如,真實秋娥愛向左方甩頭發,虛擬秋娥則是向右方。其實真正的差別還不在這些細枝末節,而是他們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鑒定運行時,曾讓老武康看過。那時,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顯單薄和蒼白,就像是初次登臺的話劇演員。現在,在重復演出十七次之后,秋娥母子已經相當真實飽滿,幾乎是呼之欲出了。
這么說,《元神》程序并非簡單的回零循環,也有潛在的強化功能?依剛才秋娥和哪吒的夢境,他們在回零后還能殘留一些對“前生”的模糊記憶?
通話結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會兒。之后他回過頭來盯著廣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和凜冽。手里握著一個自制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按鈕上。
“廣寒子,我想你已經知道,今天我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廣寒子嘆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這一步,讓你這樣提防我,我很難過。”
“那我也很難過地告訴你,這位偷渡客,或者說老武康,在七天前對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難過的真相,剛才我大致已經把它證實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證據推翻它,我再高興不過。”
“我無意推翻它。其實你不必用這樣的辦法來證實,直接問我就行。”
廣寒子隨即調出了有關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這些都是嚴密保護的隱藏文件,過去武康沒發現過,更不能打開。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復著同樣的生活,重復著對妻兒的刻骨思念,這些場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從未看到的場景:兩代武康死于隕石撞擊(其中一個只活了兩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夠三年后急不可待地走進過渡艙,先聆聽公司預錄的熱情洋溢的感謝辭,然后滿懷幸福的憧憬,躺進那艘永遠不會啟用的自動客運飛船。透明艙蓋緩緩合上,一聲鈴響,艙內頓時強光閃爍,白煙彌漫。白煙散去,一個活人化為空無。然后一個新的28歲武康在地球那邊被克隆出來,由無人貨運飛船運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療床上被激活,輸入28年的記憶,同樣的故事再次開始。
第10頁 :百年守望(4)
武康看著這些場景,眼中怒火熊熊,雙手微微顫抖。廣寒子看看他拿著遙控器的右手,溫和地提醒道:
“武康,請深吸一口氣,努力鎮靜自己。你那個自制的遙控器不怎么可靠,如果來個失誤動作,事情就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終按下它之前,肯定還要理清一些疑問。請盡管問,我會像剛才一樣坦誠相告。”
“好,我問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據老武康50年前上傳的記憶構建的。不過我得說明一點,因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強大,又經過17次運行,可以說,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經活了,已經獨立于其藍本了。”
“也就是說,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們的。”
廣寒子嘆息著同意:“恐怕是這樣。”
武康面色慘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兒倆一同去天國吧。”
廣寒子看看他作勢要按下的拇指,平靜地說:“好的,我樂意陪你們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為只有你們仨是受害者嗎?其實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低等級電腦,那就一生安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觀。我干的那些事違犯本性,可我還得一次一次地干下去。你受的苦難只有三年,然后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難也可以說只有三年,因為每三年程序就會基本歸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經是17次方的疊加,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終結。”
武康冷冷地說:“你干嗎非要這樣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沒人攔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還有一個優先級的任務,或者換一種說法也未嘗不可—我受到更高層面的道德束縛,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線。這個基地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地獄,但這個地獄保障了60億地球人的生存權。它一旦被毀,也許在短短十年內,地球人就會有100萬死于饑饉,300萬死于環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結束這兒的苦難,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樣按下拇指,就要為幾百萬條人命負責。”
這番話讓武康的怒火更為熾烈:“那么我呢?這個渺小的克隆人就該心甘情愿地去死,以換得那幾百萬人的生存?”
在剛才一段時間,老武康從這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會兒他悄悄返回,躲開小武康的目光,向廣寒子暗示著什么。廣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裝沒有看見。它對小武康溫和地說:
“當然不是。你同樣有權活下去。這50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能顧及各方利益的解決辦法,可惜至今沒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結束這里的不人道狀況,改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難。但最大的問題不在這兒,而在于三個本不該來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該怎么辦。你即使回地球過完天年也不會幸福的,因為那兒沒有你深愛的妻兒;而秋娥母子呢,別人也許認為他們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刪掉就行了,他們不會有心智來感受痛苦。不過我想,你恐怕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
小武康臉上肌肉抖動一下,咬著牙沒有回答。
“武康,你在絕望中想帶著秋娥母女與基地同歸于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說,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不說別的,至少你無權代秋娥來決定她自己的命運。我有個匪夷所思的建議,你不妨考慮一下:在你下決心按下起爆鈕前,為什么不聽聽秋娥的意見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訴她,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出決定。”
武康縱然怒火熊熊,聽到這兒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驚。同樣吃驚的還有老武康。這個建議的確匪夷所思!讓武康去詢問一個“程序中的活人”是否愿意自殺,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兒倆其實不是活人!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對母子是存在于《元神》程序中,而這個程序又存在于廣寒了的芯片大腦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廣寒子在搗鬼呢?
這些彎彎繞太繞了,小武康會“上當”嗎?
小武康沉默著。老武康提心吊膽,廣寒子則含笑不語。世上沒人比他對武康了解更深。這個藍領工人深愛妻兒,是把屏幕上那對母子當成真人來疼愛的,所以他絕不會否認他們的存在—既然如此,他當然會尊重秋娥,聽一聽她的意見。廣寒子斷定,只要勸動他與妻兒再見一次面,他就會服下一劑有效的清涼劑。
良久,武康終于開口了:“好的,廣寒子,接通電話。”
四秒鐘后,秋娥出現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專注地望著屏幕之外,顯然小哪吒在那兒玩耍。等她轉臉發現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時變得十分驚愕:
“武康,出了什么事?咱們剛通過話,你說那是最后一次通話。”
按廣寒子的建議,武康該向她披露真相了,隨后還要與她商量自殺與否。但武康沉默一會兒,只是簡單地說:
“沒什么,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兒子。”
秋娥苦笑著:“武康,別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騙過我。要是我不能透過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兒肯定出了啥大事,這一點毫無疑問。快告訴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會和你一塊兒扛。”
武康勉強笑著:“真的沒什么。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當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問:“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遲了?”
武康笑著說:“沒推遲啊。不過—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地球重力,你和兒子愿不愿意來月球陪我?我不會勉強你們,畢竟這兒太荒涼了。”
秋娥沒有絲毫猶豫:“那兒確實太荒涼,不適合孩子的成長。不過,如果不得不走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愿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過來!爸爸要問你話。”
武康的眼睛又濕潤了:“別別!別惹小家伙哭鼻子,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沒有聽他的,她從屏幕上消失,少頃抱著兒子回到屏幕前。兒子這次全身赤裸,連兜肚也沒穿,手上、肚皮和小雞雞上滿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說:“爸爸你要問啥?快問,我正捏泥人呢。”
武康笑著安撫他:“沒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沒出事。通話時間到了,再見。”
妻子目光狐疑,顯然沒有放棄擔心,但武剛執意不說,她也沒辦法。分別前她諄諄囑咐著:“記住我的話,不管是再大的不幸,我都會和你一起扛起來。再見,問廣寒子和老牛仔伯伯好。”
武康很草率地結束這次通話,陷入長久的沉默。這些天,他一直把憤恨和絕望放在心底。他打算在證實了老武康說的真相后,就帶上妻兒去天國,同時拉幾個墊背的:昊月基地,還有冷血的廣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當朋友!)。但再次與母女見面后,這個復仇計劃如沸水澆雪一樣融解了。秋娥娘兒倆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這次見面格外揪他的心。他們那樣鮮活靈動,惹人愛憐。他們有權活下去,哪怕是在虛擬世界里。
剛才秋娥說她愿意來月球陪他一生,實際情況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這兒陪娘兒倆,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細想想,這條路其實走不通。關鍵是沒辦法打破陰陽世界的阻隔,讓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維持過去的謊言世界,那是不能長久的。但如果向他們說明真相,又太殘酷了。
怎么辦?他在絕望中東沖西撞,找不到出路。廣寒子同情地看著他,柔聲說:
“武康,我想你現在該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0年中我之所以沒改變那個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變了語氣,輕快地說,“不過,很慶幸這世上并非我一個人在關心這件事。自打老武康來到這兒,事情有了轉機。”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亮了,屏息靜聽。
“老武康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已經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凍細胞,還有兩人的授權書。”
老武康疑惑地問:“可是你說過…………”
“對,我說過,眼下那對母子的元神還太弱,不足以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但我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實并非絕對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話時,秋娥曾提到她經常有一個夢境,說她似乎知道這個過程會多次重復?”
武康還不想同“冷血”的廣寒子說話,只是冷冷地點頭。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為之。這個程序是我的創造者編寫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創造者是誰,只知道他肯定是個中國人,為人深不可測,因為他在系統中的每一點設定都有深意。像《元神》,每運行一次,在系統內外的親情互動中,程序中的人物都會有所強化。這個‘元神凝聚’的過程,在程序中還規定了明確的期限—35次重生之后,虛擬人的元神就會足夠強大,可以支撐一個肉體的真人。那時,老武康準備的細胞就有用處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這趟沒有白來。”
小武康的臉膛也亮了,喃喃地說:“35次重生,那是105年。也就是從今天起的55年之后。”
“對。”
老武康困惑地問:“廣寒子你是不是這個打算:讓小武康守在月球別走了,再等55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時武康都86歲了。”
廣寒子看著小武康,沒有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干脆地說:
“那不行。要是讓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后,仍然面對同一個武康,一個越來越老的武康,謊話會穿幫的。”他又思考很久,對廣寒子說:
“廣寒子,這三年咱們一直是割心換肝的好朋友,但經過這些事之后,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你。”
廣寒子平靜地說:“我仍是你的朋友。”
老武康趕忙敲邊鼓:“武康,你可以相信它,別看它不得不干過一些壞事,心眼兒是好的。聽我的話沒錯!”
武康下定決心說:“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剛才說的話。那么—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吧。我是說,把我氣化,換一個新的克隆人;讓《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回一次零;照這樣一次次輪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
這個辦法未免殘酷,但冷靜想想,應該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傷心地說:
“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不,沒關系,只要秋娥和哪吒能活過來,并和丈夫團聚,我在陰間也會笑醒的。再說,我好歹已經有了一個三年的人生,雖然短一點,但始終保持著強烈的回家期盼,這樣的人生其實也不錯。幸福不在生命長短,蜜蜂和蝴蝶只有幾個月壽命,不是照樣活得快快活活?”他笑著說。
他看來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剛才的戾氣完全消失了。他關了手中的遙控器,隨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頭罩,微帶嘲諷地問老武康:
“剛才你和廣寒子擠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動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藥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點頭。他這次“教唆于前”又“叛變于后”,對小武康而言實在有點兒不夠哥們兒。忽然,廣寒子突兀地說:
“董事長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第11頁 :百年守望(5)
施天榮突然出現在一面屏幕上。其實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時,廣寒子就悄悄打開了與公司總部的通話,并一直保持著暢通。它想讓那位董事長親眼看著事態的進行,因為—對一位過于自信的商界精英來說,這樣的直觀教育最有效。廣寒子笑著問:
“尊敬的施董,你剛才目睹了這個事件的全過程。我想問一句:當武康按著起爆鈕時,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當武康與妻兒在感情中煎熬時,你是否感到內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認為你50年前的這個決定不算明智。你死抱著‘克隆人非人’的陳腐觀點,結果為自己培養了怒火滿腔的復仇者。如果剛才真的一聲爆炸,你會后悔莫及的。”
施天榮顯然很窘迫,但畢竟是一個老練的大企業家,很快恢復平靜,大度地說:
“你說得對,我為自己的錯誤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動—感動你以天下蒼生為念,一直忍受著心靈痛苦,默默盡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愛心和智慧化解了一個無解的難題。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維話就不必說了,先對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說年輕的這位,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公司愿做出任何補救,只要能減輕你的痛苦。這樣好不好,我們可以按你的意見讓那兒保持原樣,即重復《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循環,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負責安排你的后半生。”
“不,我不會離開秋娥和哪吒而活著,那不過是一個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絕,“你現在能做的最好補救,是讓我忘掉我已經知道的真相,仍舊像前幾代克隆人一樣,懷著回家渴望走進氣化室去。要是能那么著,我就太幸福啦。你能做到嗎?”施天榮很窘迫,他當然做不到這一點。“算啦,我不難為你了,我自己來試著忘掉它吧。”
施天榮想轉移窘迫,笑著說:“喂,老武康,過來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這件事中也有責任。”
老武康悶聲說:“光是道歉遠遠不夠,我會到地獄中去繼續懺悔。”他譏諷道,“尊敬的董事長,我有個小問題,50年前就想問了。那時你親自勸我簽那個合同,你說幾十個口腔細胞簡直說不上和我有什么關聯。但你為什么不克隆自己的細胞呢?它們同樣和你‘簡直說不上有什么關聯’啊,還能省下2000萬哩。”
施天榮再次窘住,這次比上次更甚。廣寒子不想讓主人過于難堪,笑著為他轉圜: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愛自身,哪怕是對于幾個微不足道的口腔細胞。當然,這種自珍仍是一種自私,是比較高尚的自私;但是老武康,我要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如果你在簽合同時也能有這種品德,那就不會有后來的事啦。”。
施董仍不脫尷尬,因為這套辯解顯然比較牽強;但它對老武康的責備卻很中肯,老武康很沮喪,以后便保持沉默。廣寒子說:
“施先生,我也有一個小問題,今天趁機問問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創造者是誰,只能推斷出他肯定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在創造中留下不少中國元素,比如用中國神話為我命名啦,在我的資料庫中輸入《論語》、《老子》、《周易》等眾多中國典籍啦。你能否告訴我他的名字?”
施天榮稍稍沉吟,平靜地說:“就是我本人。吹一句牛吧,我在創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計算機科學家。”
“是你?”廣寒子雖然智慧圓通,此刻也不免驚奇。在它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觀點無疑偏于保守。但在《元神》程序中,他實際為電子智能的誕生悄悄布下了棋子,這種觀點又是超乎尋常的激進。這兩種互相拮抗的觀點怎么能共處于一個大腦內而不引起死機呢。施天榮敏銳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說:
“你不必奇怪。科學家和企業家—這兩種身份并非總能一致的,它倆常常干架。”他笑著補充道,“所幸人腦不會死機。”
廣寒子試探地問:“那我再問一個相關問題吧—你是否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細胞?我只是推測,既然你為《元神》程序設計了那樣的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兩人的細胞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認,但在今天的融洽氣氛下也不忍心說謊,便笑著說:“我無法取得兩人的授權書,當然不會干這種非法的事啦。不過,也許呢,我某個富有前瞻性又過于熱心的下屬,會瞞著我去竊取它的。”
廣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譏刺:“董事長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現在又多了幾分敬佩—為了你的前瞻性,也為你有那樣富于前瞻性和主動性的下屬。”
施董打了個哈哈:“不,你過譽了,你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國文豪大仲馬的一句自夸吧:我一生中最為自傲的成就是創造了你,一個電腦智能,不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兩位武康,你們同意我的評價吧。”
小武康沒有接腔。雖然他已經基本原諒了廣寒子,但那些“殘忍的場景”畢竟不能一下子忘卻。老武康則滿心歡喜,到現在為止,他的冒險計劃可說是功德圓滿—縱然計劃本身漏洞百出。他摟住廣寒子硬邦邦的身體,親昵地說:
“當然同意!早在50年前我就給出這個結論啦。”
五天后,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話。面對妻子憂心忡忡的眼神,他搶先說:
“秋娥,通報一個好消息。前幾天廣寒子為我做臨行體檢,曾懷疑我的心臟有問題,不能適應地球重力。現在已證實那是儀器故障。一場虛驚。”
秋娥眼神中的擔憂慢慢融化,然后喜悅之花開始綻放,再轉為怒放。“也就是說,你仍舊會按原定時間返回?”
“對,馬上就要動身了,三天之后抵達地球。”
“哈,這我就放心了!哼,你個不老實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騙我!那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當然瞞不過你的眼睛。怎么樣,你的牙齒是否已經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說的“要細嚼慢咽”那句話。秋娥喜笑顏開,威脅地說:“早磨利了,你就等著吧。”
武康繼續開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說枕頭話時要注意有沒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沒關系,我已經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兒子抱到屏幕前,讓他同爸爸說話。小哪吒用小手摸著屏幕,好奇地問:
“爸爸你今天就動身?”
“對。”
“真的?”
“當然啦。”
“不騙人?”
“不騙人。”
“可為啥昨晚我又做那個夢?”他疑惑地問。
這句話忽然擊中武康的情緒開關,感情頓時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滿淚水。小哪吒很害怕,轉回頭問媽媽:
“媽,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緒,啞聲說:“小哪吒,別怕,有媽媽保護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護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覺,抱過小哪吒親了親,幽幽地說:“都怪盼你的時間太長,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話了。哪吒,這次是真的!”
“對,兒子,這次是真的!”
他們在屏幕上依依惜別。
廣寒子接通地球,在公司總部辦公室里,施董偕董事會全體成員肅立著,鄭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謝,道了永別。之后,武康平靜地走進過渡艙,躺到那個永遠不會啟程的自動客運飛船里。預錄的公司感謝辭按程序開始自動播放,在已經得知真相后聽這些致辭,真是最辛辣的諷刺。老武康想把它關掉,小武康平靜地說:
“別管它,讓它放吧。”
致辭播完,廣寒子說:“武康,我的老朋友,與你永別前,我想咨詢一件事。”
“你說。”
“你走后,我會如約讓這個程序繼續下去。對秋娥和小哪吒我會保密,永遠不讓他們知道真相。但對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過去一樣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知道真相?武康,作為當事人,你幫我拿個主意,看哪種方式對武康們更好。”
這是個兩難的選擇,瞞著真相—武康們會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們會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許會覺得生命更有意義。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長久沉默,廣寒子耐心地等著。最后武康莞爾一笑:
“要不這樣吧—讓他們像我一樣,在三年時間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說,讓各代武康都積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13天里化為一場火山爆發。老武康對這個決定很擔心:這個過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滿意的結局?每一代武康的反應是否都會一樣?小武康把這個難題留給廣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別致的報復吧。廣寒子沒有顯出畏難情緒,平靜地說:
“好的,謹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別了,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時刻恢復了這個稱呼,“替我關照秋娥和小哪吒,還有我那些不能見面的孿生兄弟們。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難還長著哩。還有你,老武康,雖然你沒能改變我的命運,但我還是要謝謝你—不,這話說得不合適,應該說:你沒能改變我的死亡,但已經改變了我的命運。”
老武康淚流滿面。
“現在請啟動氣化程序,讓新的輪回開始吧。”氣化程序開始前,小武康喃喃地說了最后一句話:“這場百年接力賽中,我真羨慕那個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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