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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銳意 2025-07-21 科學 1 次瀏覽 0個評論

  海之藍

  梁剛|文

  

  

  一

  山堂從沒有見過水會有這么多的花樣。他站在曬鹽場上,瞇縫著眼,盡力把視線望出去,除了水還是水,水很高,不遠處,都泡著云泡著天了。那水不動時,像一床淺藍色的棉被,把整個大地都蓋嚴實了。

  山堂望久了,真想走上前掀開這床藍被子,讓自己好好睡一覺,但一陣大風吹來,藍被子在他眼前瘋狂地抖動起來,像有成千上萬個頑皮的孩子頂著它在打打鬧鬧。藍被子抖動時,山堂才發現被面繡著花,那些花白得耀眼,有大有小,大的有一座小山大,小的也有拳頭大,一朵一朵,沒有重樣的,你想看什么樣子的就能看到什么樣子,就像他以前仰臥在家鄉的花潭坡放牛時看到的白云,千變萬化。山上的花總是無聲無息地開放,但這些花都在大喊大叫,它們的聲音匯合起來,要多大有多大,一天一地都響著滾雷聲。往往要很長一段時間,那些花朵才從藍被子上一一抖落,最后化成一天一地的白藍白藍,輕輕地晃動,像從來沒有抖動過似的。

  后來,山堂就真的扔下手中攪鹽的木耙,機械地邁動腳步,跨出鹽場,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累,越來越困,他想睡覺,他想鉆進藍被子下面好好睡一覺。

  “山堂,你要做什么?”遠遠地,傳來父親的呼喝,“山堂,你活厭煩了,想找死?”父親邊說邊提著木耙從曬鹽場那頭跑過來,像牽踏進莊稼地偷嘴的牲口似的一把拉住他,赤裸的胸脯像被烈火烤黃用刀刮過準備下鍋的羊皮。父親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拍了山堂鹽塊一樣厚重的脊背一下:“你想做什么?快動手干活兒!”看樣子父親還要動手,母親的大叫及時制止了他:“老任,你吃錯藥啦,發這么大的火!他像牛像馬一樣跟你干,還要受你的氣,你太過分了!”母親從鹽池那邊奔過來。

  父親嘆了口氣,嚴肅地對母親說:“剛剛你沒看到,這個傻瓜直直地走向大海,我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瞧,海上現在這么大的風浪。”

  母親望了大海一眼,痛苦地搖了搖頭。她為山堂正了正頭上的草帽,輕言慢語地說:“山堂,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是大海,不是家鄉的花潭河,你一進去,就會淹死,就是你命大水淹不死你,也會被大魚大蝦給一口吞掉。魚有多大,有火車那么大,一口能吞下一頭牛!連烏龜也有水牛大,一口能吞下一個西瓜,把我們老家的山搬一座放進去,也看不到頂。別以為你在老家的花潭河能得很,這可是大海啊,你要離它遠一點。”

  母親的話太有意思了:海里真有比火車還大的魚,有比水牛還大的烏龜?倒真值得下海去看一看。山堂產生了下海的強烈沖動,轉身向大海走去。

  母親一愣,但很快上前一下抱住他,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海。父親痛苦地搖著頭,也走過來緊緊拉著他的手。山堂看到,母親的眼淚像水珠一樣滾動在她草帽下黃色瓜葉一樣的臉龐上,這讓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拾起鹽池上的鐵鏟,熟練地拌起滿地的鹽來。山堂知道,太陽很好的日子,一天只要把鹽抄上十回八回,鹽里的水分就會散去,他們就能把干透的鹽交給雇他們的主家——矮胖的老板娘秋紅,從她手中,他們一家三口平均每個月能領到五千塊錢。一個月五千,一年是多少?他算不清,但他知道是很多的錢了。家里的賬是母親管,每當與秋紅結過賬,母親數著厚厚一疊錢,都會隨口說,等他們有了更多的錢,就帶他到北京找最好的醫院治病,等他的病好了,銀花再考取大學,他們一家就有指望了。

  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邊忙活著一邊對他說:“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簡直要把人曬成魚干了,山堂,讓你受罪了。聽天氣預報說下星期要下大雨,到時干不成活兒,我們母子一起去撿貝殼、拾海螺。我們要撿就撿最大的最好看的,你妹妹銀花對這些東西喜歡得要命。”

  他一直記著母親的話。晚上,在工棚吃過飯,他一個人摸到海邊,把自己放倒在沙灘上。曬了一天的沙灘還是燙的,妹妹銀花的模樣在他腦中越來越清晰:黑亮的短發和同樣黑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紅潤的嘴唇,身材像花潭河邊的金竹一樣纖秀。他本來還有個妹妹叫金花,金花兩歲時,一天被父母帶到花潭河邊鋤玉米,她一個人在地埂上玩耍,被毒蛇咬了,花潭河的水聲掩蓋了她的哭叫聲,等父母鋤完一趟返回身,發現金花一臉烏青,奄奄一息,人還沒送到鄉衛生院就斷氣了。金花死后,一直到他讀小學,母親才生下了銀花。直到銀花一天天長大,一家人才慢慢走出金花留在心頭的陰影。最讓他自豪的是,銀花天生是讀書的料,從上小學到現在讀初二,從學校捧回的獎狀,把他家堂屋的兩面墻壁都快貼滿了。去年春節和父母回家的時候,他看到銀花長高了半頭,可他發現,從前愛說愛笑的妹妹變了,對他愛理不理,就連對母親也是若即若離,還常常一人躲在她和奶奶睡覺的小屋里待著,連燈也不開,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還有,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家里以前那只受了傷害的小貓。小時候,他和妹妹兩個人唱著村小宋老師教的兒歌玩“老鷹抓小雞”,他扮演小雞,當老鷹追得急時,他一步跨上廈子,不小心一腳踏在正呼呼大睡的大黑貓尾巴上,大黑貓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一下就躥上三米高的院墻。此后,不管他如何對那只黑貓好,可它看他,就是妹妹看他那樣的眼神,空洞,冰涼,冷漠,甚至還有敵意。他聽人說,長期與父母分離的孩子大多會形成這樣的性格:孤僻、多疑、郁郁寡歡。但妹妹這樣,他還是受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們過完大年離村的那天,妹妹和奶奶把他們送到村頭,當他們搭乘的拖拉機發動時,他一回頭,看到妹妹一臉是淚目送著他們,他心疼得差一點就跳下車,回到妹妹和奶奶身邊……他恨不能老天現在就下雨,明天他就去海邊撿回一大堆海螺和貝殼,他要從中挑揀最好看的,過春節時帶回去,不聲不響地在妹妹眼前攤開,妹妹見了,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送不送些給綠葉?他一遍遍問自己。送吧,可她已經嫁給山門村長著一對小虎牙的壯生,聽說還生了孩子。不送吧,在綠葉嫁給壯生之前,她把一個女人能給他的全部給了他。那真是像夢境一樣的歲月,他們一起在月光下的花潭河洗澡,兩人一絲不掛,他懷抱著她,在花潭河邊的那棵彎著腰的水皮子樹下釣魚,釣到的魚都讓她帶回去。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花潭坡上的蕎麥地里。在花潭一帶的山村,再沒有比蕎麥會自己照料自己的莊稼了,人們不用薅鋤,不用追肥,更不用噴施農藥,一種下便把它托付給土地,托付給時間了。蕎麥也真爭氣呀,長得一指高,才發出幾片鎳幣大小的葉子,就趕緊開花了。開初幾天,在光天化日下,蕎花星星點點,如同一地薄霜,不成氣候,但只要一兩場雨水落地,只消三五天,它們就將大大小小的山地給開滿了。蕎稈是紫紅色的,紅得如燒紅的毛衣針,蕎花那個白呀,白得耀人眼目。無風時節,蕎地如凝云聚霧,輕風過處,像瀉玉流銀;狂風起時,似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無星無月的夜晚,看不清五指,但蕎地卻像堆放著厚厚的月輝,把一山一洼都給照亮了。他永遠記得那天午后,她要他到后山上為她家找幾根鋤頭柄。他提著磨得飛快的鐮刀,帶她在林子里轉悠,兩人都走出一身汗,才百里挑一地砍下幾根手腕粗的筆直的紅果樹。在山上,他燃起一堆火,把紅果樹用火燎過,掏出衣袋里的瓷片刮去皮,就成筆直稱手的鋤頭柄了。下山路經張家那片花開如雪的蕎麥地時,眼尖的綠葉忽然發現一只兔子在地里竄動,她歡叫一聲撲進地里。他們在蕎麥地里追兔子,但跑著跑著他站住了,先是望著她跑,后來叫住她,說不用追了,他看到兔子了,不是一只是兩只。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驚奇地望著他,他伸出兩只汗津津的大手,一手抓住她一只乳房,說:“你看,兩只兔子跑到這里了。”很快,兩人滾成一堆了。后來,他把自己的外衣墊在她屁股下,一下壓在她身上。等他們起身要走時,他才看到他的衣服被她的血染紅了一大片。他用鐮刀在蕎麥地里挖了一個深坑,把衣服埋了。那天,在下山的路上,他看到綠葉不再像上山時那樣身手敏捷,而像剛學走路的孩子一樣步子蹣跚,失魂落魄一般。他對她發誓,他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綠葉用緊緊的擁抱和火一樣燙的嘴唇回應他。

  那年收了蕎麥,他就跟外村的同學到離村三十多公里的一個小煤窯當井下工。那是個典型的黑煤窯,為躲避當地神出鬼沒的礦山安監人員,他們白天在工棚里睡大覺,夜深人靜才下井干活。煤窯與公路相隔五六公里,他們挖出的煤,都用洗干凈的化肥袋子裝了,看上去像裝著糧食一樣,趁有月亮的夜晚,人挑馬馱六公里山路,運到一個不產煤的小山村,再倒騰給人,拉到山外不知什么地方。在煤窯,他們吃的是豬狗食,干的是牛馬活,傷亡不時發生,讓人提心吊膽。盡管如此,他每個月能拿到差不多三千塊錢,聽說相當于他們鄉長一個月的工資。

  他是村里第一批離開土地外出打工的人。從此,他們任家慢慢在村里顯山露水:拆了老爹當年建的三間土屋,蓋起一溜五間青磚灰瓦的新房;新房里擺著大彩電、沙發、洗衣機,就連闊大的院子,也是用水泥澆注的,雨后天晴,地面亮得能照見人影;秋收或夏收,小院里總是曬滿糧食,任由雞鴨啄食,連站在圍墻上的麻雀,奶奶也會大方地隨手抓起一把,向它們扔去,麻雀的歡叫聲一下就把小院填滿;油漆過的前屋檐下掛著過年殺的肥豬后腿肉,長條的肉塊晾得滴下油水。總之,任家給村人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每逢縣、鄉干部來村里檢查工作,都會被村長安排到他家吃住。人家瞧得起,他們家也高興。煤窯每月放兩天假,他回去的時候,會叫妹妹把綠葉一家大小請來,殺雞宰鴨剖魚,擺滿一大桌,村長也會被請來,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銀花跟綠葉那個親密,一聲接一聲的“綠葉姐”,像蜜一樣甜,她們上廚房在一起,晾洗衣物在一起,到河邊洗菜在一起,就連上廁所也在一起。晚上,吃好喝好,兩家人都在他們的新家看電視,他和她使個眼色,便前后溜出門,摸黑走向花潭河邊,在灌木掩映的草皮上做那銷魂的事。

  那年臘月,就在他們準備結婚前半個月的一天深夜,他擔著煤埋頭在坑道里行走,從三十多米高的通風小眼掉下一個雞蛋大小的矸石,不偏不倚正中他頭頂,橡塑安全帽完好無損,他頭上沒流一滴血,甚至連個包都沒起,他卻趴在地上不省人事,再也站不起來。煤窯老板咒罵著,派人偷偷把他送到鄰縣醫院,治療了一個星期他才睜開眼睛。半個月后,他能吃能睡了,甚至能下井干活了,卻不再跟任何人說話,只自己跟自己說,有時說著說著就哭了,說著說著就笑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他不說話時跟正常人一樣,但煤窯老板還是辭退了他。父母帶他到煤窯想討說法,才發現,煤窯早被關停。

  綠葉哭著一分不少退了他家送去的8888塊禮金后,便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才聽人說,她跟人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一個大工廠為外國老板縫衣服。父親帶他跑了大小十幾家醫院,把家里二萬多塊錢積蓄花得一干二凈,他還吃了母親走村串寨帶回的成筐草藥,但病情沒有一點好轉。每天,他到地里干完活兒一回家,就到綠葉家哭鬧,全村老老少少都來瞧熱鬧。這期間,縣上和鄉上的勞保人員幾次在村里動員青壯年外出打工,父母要帶他外出,可他死活不依,因為在村子里說不定還能看到綠葉。這年大年二十九,他果然在村頭盼到了綠葉。綠葉回村過年,拎著大包小包,穿著他從沒見過她穿的衣服,完全像個城里姑娘了。他興沖沖地走過去,她卻掉頭就跑,怕被他追上,竟把手中的東西都丟了。路上,綠葉被人攔住了,是妹妹銀花。銀花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著綠葉的腿,哭喊道:“綠葉姐,求求你,還是跟我哥好吧!他是個好人。他每天晚上做夢也在喊你的名字。他好可憐啊,沒有你,他活不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里喊過她的名字,但眼前的場面讓他目瞪口呆。他看到,妹妹的哭聲使他身旁那棵高大的大青樹無風也在顫抖,他在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綠葉先是左躲右閃妹妹的拉扯,后來,她也哭了,說:“銀花啊,要是你哥哥腦子沒病,我怎么會舍得丟下他!銀花,你是個好姑娘,你要知道,我才二十歲,還有多長的日子要過啊!”他一轉身走了,從此,再沒糾纏過綠葉。

  綠葉的話傷了他的心,妹妹楚楚可憐的樣子更讓他心碎和絕望。此前,妹妹是一個多么自信、陽光的小姑娘啊!過完年,他答應了不斷央求他跟他們外出打工的父母。他們把老爹、奶奶和銀花丟在家里,用三只化肥袋子裝了鋪蓋行李出發了。一個星期后,他們來到一個風景如畫,卻飄散著魚腥味的海濱城市。一家三口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拌砂漿、搬磚,干了三個月,只拿到一個月工資,工程卻不明不白地停工了。后來一位漁民介紹,他們就到這里曬鹽。冬春陽光弱曬不成鹽,他們就到碼頭幫人裝卸貨物。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年多。

  

  

  二

  天果然在一個星期后變了。那天,他們剛把最后一車曬得只有七成干的海鹽拉進貯鹽倉,堆在蘆葦編的席子上晾著,大雨就挾著電閃雷鳴過來了。雨中的大海一下長高了,十幾里長的大浪前赴后繼,瘋狂地席卷著海灘,海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狂躁不已。風浪越大,山堂心里越高興,對著大海手舞足蹈,像要把軀體里的什么拋出來。他知道,那些美不勝收的彩貝、海螺,要大風大浪才能把它們從深海送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常冒著大雨來到海邊,呆呆地站在離海最近的地方。有時,浪會攔腰把他推倒,要帶他走,但他不愿跟著走,騰波踏浪,甩臂劈腿,踩水的步子亂了路數,最后還是搖搖晃晃回到岸上,從小在花潭河練就的好水性幫了他的大忙。泡在海里,他常無端地陷入對千里之外家鄉花潭河的懷想。在那四面環山的田疇間,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棠梨村如一個蜂巢。年少放牧時,他常常佇立于村西花潭坡山頂鳥瞰山下,花潭河不像語文課本上形容的玉帶或銀線,而是一條綠色的林帶,蜿蜒東去。春耕和秋犁時節,河谷兩邊的梯田里,人們驅牛耕種,牛前人后,數十只白鷺在田間起起落落,歡叫著尋食被犁鏵翻起的土蠶、草鞋蟲、泥鰍等美味,一些膽大的白鷺,一只腿獨立于牛背上,拍打著翅膀,似在為汗水淋淋的耕牛扇涼。牛的渾黑更襯出它們的潔白,哪里耕種,它們就跟到哪里,就像當時他們這些孩子,村里哪家人辦紅白喜事,就撒開腳丫奔向哪里。每年春灌和夏旱時節,冬瓜木打造的水車四平八穩地架在花潭河畔,如太陽雨中的虹,一頭連接著河流一頭連接著田地。水車梯形的水槽源源不斷地舀起河水扶搖而上,水出口處,套著一個網袋,里面不時蹦跳著魚、蝦和八條腿的螃蟹等,那是跟水一起乘著水車上來的。車水的漢子赤臂露膊,渾身肌肉也如河水樣起伏。那幾年,村里還沒有人外出打工。每年天旱,在等待雨水的田野上,村里的幾十架水車晝夜吱吱呀呀叫著,應和著莊稼大口的吞咽聲、幾十種蟲子的鳴叫聲,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大地上的其他聲響。在村里,檢驗一個男性是否成人,就讓他騎坐在水車上,用腳踏轉水車的動力——飛輪,使之一刻不停地把水車上來,即便水槽上趴著一個娃兒甚至洗澡的女人,水車也要勻速轉動。他是在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跨上水車的,并在初次車水時開始了初戀。那年,他還在讀高中,學校放暑假,父母忙著去地里給玉米鋤草施肥,一天,要他去為家里的兩畝稻田車水。上半天他車得飛快,讓水車的水像條潔白的小溪一樣流進他家稻田,下半天他就不行了,腳手像散了架,但他仍以山里人與生俱來的堅韌支撐著沒讓水車停下來。天在不知不覺中完全黑了,這時,他光裸的脊梁忽然感到一只溫熱小手輕輕的拍打,他轉身一看,是小學同班的綠葉。他一驚,心跳一時加快:她都長成高挑、紅口白臉的大姑娘了。她小他一歲,小學畢業就回家跟著父母和姐姐干活兒了。雖說他們同村,但他很少能見到她。那晚,她對他一笑,輕輕說:“讓開,我幫你車一會兒。”他不禁望著她的眼睛,慢慢下了水車。飛輪在她腳下響亮地轉動,落滿星光的水嘩啦啦笑著沖進待澆的田里,藏在栽插時人們留在田里的大腳印中僥幸存活的魚高興得跳起來,這里一條,那里一條,使凝滯的夜一下鮮活起來。呆在一旁的他看到,勞動時的她多美啊:夜色般濃黑的長發隨著身體的劇烈運動,在她渾圓的穿著碎花襯衣的背上流動,像黑色的河水無聲地流淌;飽滿的胸部像腳下的水車一樣起伏,他還嗅到了她升騰的地氣一樣溫熱的淡淡汗氣。他出神地望著她,感到滿面發燒,不由想起童年時,他和她多么親密啊,他下河摸魚,她在岸上為他抱著衣服;一次上山拾蘑菇下暴雨,小伙伴為避雨走散了,雨停后,下山途中,山洪淹沒了一條小溪中的列石,他見四處無人,背起躊躇的她過了河……這么多年,他只顧讀書,幾乎將她淡忘了。田里的水終于車夠了,她一下水車,他就把摸黑折的一枝金銀花插在她頭發上,月光下,他看到了她甜美的笑容。后來,他沒有考取大學,回村不久便和她好上了,但她最后還是丟下他和壯生走了,一去不返……

  大雨一場接一場地下,風浪忙得一刻也停不下來,人卻閑得似渾身長了刺一樣不舒服。他們居住的工棚是用礁石隨便壘成的,上面蓋了幾頁石棉瓦,石棉瓦上壓著大塊礁石。工棚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一塊石板搭起的灶臺,一個電飯煲,一個電炒鍋,一塊紙板隔開的兩張木板床,幾個木凳,一臺老式電扇是全部家當。平時,除了吃飯睡覺,他一刻都不想待在里面。風雨天,吃過母親做的飯,他就像拾破爛的人一樣帶著一個大化肥袋子,迎著風雨到海邊去撿拾海螺、貝殼,有時一天跑幾十里路。他覺得他撿到的東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直到后來天氣變好,他們又開始曬鹽,他才把這些寶貝找個他認為最妥當的地方用沙子埋了,搬一大塊礁石做記號。他早就想好了,過年時,他要把它們都帶回去,把妹妹叫到一個背人的地方,把禮物一下放在妹妹面前。他敢肯定,妹妹見到這些東西,一定會露出他熟悉的花一樣美的笑容。

  這天,二毛來叫他進城逛。二毛的家離棠梨村五公里,與母親沾一點親,叫母親表姐。他聽母親講過,二毛剛生下時,光光的頭皮上只有兩根一指長的黑發,于是,小名干脆叫二毛。二毛是個長相丑陋的男人,但心腸好。兩年前,他的女人生了一對雙胞胎千金,他把她留在村里照看孩子和兩個老人,自己出來掙錢。他在離山堂他們鹽場不遠的另一個鹽場曬鹽,幾年來,每隔十天半月,他會帶上些酒菜找山堂父子喝幾杯。他年齡小山堂的父親十幾歲,兩人相處得如同親弟兄,無話不說。母親常對他說:“我家山堂的命比黃連還苦。”他聽了不認同也不反對。天氣不好無法干活兒的日子,他會騎著他花幾百元買的舊摩托,載著山堂到離鹽場二十多公里的城里,兩人找個小酒店吃喝一通后,分頭到背街背巷,花二三十元找個女人睡一覺,再一道回轉。山堂的父母知道兒子跟二毛到縣城里干什么,但他們心照不宣,從沒干涉過。到這里曬鹽的男人,只要沒帶媳婦的,都會像二毛他們一樣。

  山堂一聽到摩托喇叭聲,就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幾下穿好衣服。一如往常,母親把一沓十元面值的鈔票遞給他。

  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兩人披好雨衣,跨上摩托向縣城駛去。沿途,山堂睜大眼睛,看看海浪把什么珍寶送上了岸,但見煙雨蒙蒙,海天一色,大海漲潮回流,那墻壁般的排浪“啊啊”地吼著,整齊而有節奏地朝岸邊壓來。被拖上岸的船,在白色的沙灘上底朝天散落著,黑壓壓的像一群大魚的脊梁。

  他們在一家名叫“鮮海”的小酒館點了一大鍋豆腐煮黃魚,又叫了兩瓶二鍋頭,便有滋有味地吃喝起來。魚和豆腐是淡煮,但他們的蘸水很辣很咸。辣子是二毛帶去的,是過年時從老家捎回的小米辣面。每回進縣城吃喝,他都不忘用紙包一些帶上。他們去的時候,還不到吃飯時間,餐館里只有他們一桌。二毛平時話不多,但二兩酒下去嘴就很碎。他說他家的雙秀、雙麗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就連哭聲也一模一樣,要不是雙秀左耳朵上長有一顆黃豆大的黑痣,打死他也分辨不出姐妹倆誰是誰。說她們要是兒子就好了,龍鳳胎更好。兩個女兒,看著熱鬧,但將來長大都要嫁人,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埋怨過女人,但女人說,現在的社會不同了,村里雙女戶國家發補貼,而且女婿比兒子還孝順。再說她們姐妹倆那惹人愛的小模樣,他過年回去,一手抱一個就不想放下。二毛說,他女人有特異功能,她在山地里干活,忽然丟下手中的農具往家里跑,人還沒進家門,她就聽到雙胞胎姐妹此起彼落的哭叫聲,那是孩子剛醒來哭鬧著要吃奶了。有一次,她把她們喂飽,讓她們在堂屋的草席上玩耍,她到河邊洗衣服,一會兒,一起洗衣的婦女看到她把衣服丟在岸上撒腿往家跑,不明白發生什么了。后來,她們聽她說,她回去一推開家門,兩個剛會爬的孩子頭挨頭擠著,口里咿咿呀呀地趴在她家的井口照影兒,也不知道兩個孩子是如何爬出那高高的門檻,又如何爬下那五級臺階,來到院角的水井邊的……孩子的奶奶到鄰居家借東西去了,要是她晚一步回家,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山堂先是認真聽,很快就沒興趣了。好在二毛從不指望山堂搭腔。山堂從白浪翻滾的鍋里夾起一塊魚,自言自語:“魚在咸得發苦的海水中長大,怎么會一點鹽味都沒有?聽人說,把海中的魚蝦放進淡水,它們就會死去,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二毛無法回答他。酒店老板的兒子趴在柜臺上做作業,他響亮地用普通話說:“讓我告訴你原因:因為海水密度高,壓力大,海魚入淡水中會死,就是因為海魚的血壓適應了海水的壓力,入淡水后淡水壓力小,海魚的血壓超過水壓導致血管爆裂死亡。”二毛豎直耳朵聽著,山堂卻在自說自話。老板的兒子不高興了:“你不相信,你百度一下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了。”山堂說:“只要天一晴,一退潮,我就要去撿貝殼和海螺了,這回,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撿最漂亮的。”老板的兒子睜大眼睛問二毛:“怎么,這人有精神病?”二毛說:“大前年,他在一家小煤窯挑煤,腦子被矸石砸壞了。”他夾起一塊魚:“這么大的一塊矸石,他還戴著安全帽。”老板的兒子說:“那矸石肯定是從很高的地方落到他頭頂上的。”二毛說:“聽說有三十多米高呢。”老板的兒子說:“我就說了,在一定高度掉下一支鉛筆,能把鋼板穿透。”二毛贊嘆:“看樣子你還不滿十歲,知道的東西還真多。”老板的兒子笑了,他雙手抱拳向二毛晃了兩下:“勉強勉強,承蒙夸獎。”二毛被他逗得大笑,山堂視而不見仍跟自己說話。吃好喝好結賬,整五十元,山堂把一沓錢掏出來,二毛從中抽了兩張,山堂又遞過一張,二毛不接,說:“下次你多出點就是了。”山堂這才把錢裝進衣袋。

  雨難得地停下來。二毛載著山堂,左轉右轉了半天,來到一處叫“新城巷”的地方,找地方把摩托停下來鎖好。山堂跟著二毛,在狹窄的、兩邊開著一道道低矮門戶的巷道中來回走動。盡管下了幾天雨,巷道仍散發著濃烈的尿臊味。巷道左彎右拐,在每一個轉角處,都站著三五個袒胸露腹、描眉畫目的女人,不時能看到像他們一樣的曬鹽漢與她們搭訕。小巷最深處站著三四個女人,有的打毛衣,有的剪指甲,見了他們兩人,都笑著上來打招呼。二毛跟女人們說笑,他要女人們把價錢壓低一點,說男人要出力出汗,女人只要脫光身子躺下,幾分鐘的事情,蘿卜拔了坑還在。女人們也七嘴八舌說:“跟你們這些曬鹽漢睡覺,像是抱著一只老火腿,連呼出的口氣都能咸死人。”看到山堂蹲在一根電線桿下抽煙,一個女人說:“這小伙子還害羞呢。”另一個女人上前圍著山堂轉了一圈,說:“好像他來過這兒,看著面熟,不要指望他是童男子了。”雙方調笑了一支煙的工夫,二毛訕訕地笑著,把山堂交給一個身軀肥滿的紅臉女人,自己跟一個露出大半個胸脯的高個女人閃身進了一間小屋。紅臉女人倒也熱情,山堂一進去,她便關好門,上前一邊為他脫衣服,一邊用嘴唇蹭著他的臉和胸脯,他聞到強烈的粉香,很快沖動起來。他一邊在女人身上用勁,一邊喊著“綠葉綠葉”,女人一邊喘息,一邊咯咯笑著說:“大兄弟,我不叫綠葉,我叫紅花。”但山堂仍叫著“綠葉綠葉”,女人笑得渾身亂顫。完事后,山堂不忙穿衣服卻大哭大叫,說他對不起綠葉。女人冷笑一聲:“你們男人,都是些口是心非的東西。綠葉是你什么人?”山堂說:“狗日的壯生,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女人幫他穿好衣服,說:“兄弟,看樣子你喝多了。好事都做完了,說好的三十塊,快給我。一會兒綠葉一會兒紅花,一會兒生一會兒熟的,我都快被你攪糊涂了。”山堂卻不管不顧還在說:“銀花你好好讀書,等過春節回家,我要把大海里最好的貝殼、海螺送給你,讓你看一下哥哥的本事!送不送綠葉,到時候請你幫哥哥拿主意,哥哥什么都聽你的。銀花啊,你不知道,綠葉跟你哥哥好之前,一個村的小伙子都在追他!”女人煩了,說:“快滾!今天老娘才開張,怎么就碰上你這只醉貓!綠葉難道是仙女?”邊說邊板著臉,從他衣袋里掏出錢拿了三張,把剩下的裝回,用力把他推出門。他的腳落到骯臟不堪的巷道路面,一抬頭,便看到二毛抽著煙一臉壞笑地站著等他。這時,在他的意識里,剛剛與那女人睡覺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曬鹽漢,就像他有時覺得自己說話,表達的是另一個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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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剛吃過飯,父親好久沒響的手機響了。為了方便與老家聯系,父親花兩百元買了一個手機,但為省錢,雙方很少通電話。他看到父親手忙腳亂地按下接聽鍵,奶奶的哭聲一下響起,裝滿小小的燈光昏黃的工棚。家里怎么了?銀花怎么了?奶奶怎么了?他不禁從床上爬起來。四年前的仲夏,正是鹽場的大忙時節,一天晚上,他們還沒收工,就接到奶奶的電話,爺爺去世了。這回怎么了?他的心一緊。父親才聽了幾句,就大驚失色地把手機遞給正在收拾碗筷的母親。母親聽了幾句,渾身顫抖,面如土色,突然失聲大哭:“我可憐的銀花啊!”便癱軟在地。父親雙手捧著臉,蹲坐在菜板前,浮腫的眼睛望著門外。

  自從看到妹妹送行時的眼淚,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有人哭。他一頭沖出門。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不到一分鐘,他全身就透濕了。

  是母親摸黑把他從海邊牽回家的。在閃電映照下,海里的浪如一座座移動的山向岸邊涌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嘯。母親沒穿雨衣,風雨中,母親拉著他的手跌跌撞撞走著,他感到母親周身的抖顫與痙攣。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山堂,我知道我說什么你也不會搭理,就像你爹說的,跟你說話就像跟一頭牛說話,跟一堵墻說話,跟一棵樹說話。但現在我要告訴你,你奶奶和銀花一老一小留在村里太苦了。你奶奶快七十歲的人了,還要自己做飯,銀花每天上學來回要跑十幾里,他們上學的路那是路嗎?銀花讀書是比你強,但你知道,現在多少大學生畢業了還不照樣當打工仔?剛才我跟你爹商量好了,我們要把她們接到這里,一家人在這里團聚,就是討飯也讓人心安。你給我記住,我回老家這幾天,你一定要聽你爹的。要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出了什么事,媽就不活了,只要我回來見不到你,我就一頭扎進大海,媽說到做到。媽在這里求你了,你聽見了嗎?”山堂說:“銀花,今年回家,哥哥一定送你一大堆天底下最好的禮物。上回你見了我們怎么一點不高興,整天嘟著小嘴不理人,是嫌棄我帶給你的東西不好看?等有時間,我還要去撿更多的,大海一定不會愧對我的。對了,到時候我帶回去的好東西,送不送綠葉,哥聽你的。”母親用力搖他,放聲大哭了一會兒,隨后,一下把他的手扔開,面對不時被閃電撕裂的天空大叫:“天老爺,你怎么不當頭給我一個炸雷?”回答她的是滔天巨浪發出的轟鳴。

  他跟母親回到工棚,看到父親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成一攤爛泥躺在地上。

  

  

  三

  一覺醒來,銀花睜開眼睛,發現天大亮了。她推推睡在身邊的奶奶,奶奶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你咋還沒走?要遲到了。”銀花沒再搭理奶奶,三下兩下穿好衣服,連臉也沒洗,背起書包,拉開門就往學校沖。她家的黑狗從院角的柴垛里起來要跟她出門,要不是頭縮得快,就被門給夾住了,它不高興地向著門外輕吠了一聲。

  銀花有些惱怒,石榴、麗姍、小國他們上學時怎么不叫自己一聲,把她給撇下了。她這時分外想念老爹。老爹在時,每天凌晨五點就會醒來,坐在廈子一側抽水煙筒。不用同伴來喊,她也會在老爹煙筒發出的咕嘟咕嘟聲中醒來。天氣好的夜晚,盈盈皓月會從窗口射進她和奶奶睡覺的小屋。那時,棲息在屋后柏樹上的喜鵲已經叫過第三次,銀花早就聽出,那是一只雌鳥在叫,它在那棵柏樹上已經孵過好幾窩后代了。龍生龍,鳳生鳳。這只老喜鵲養的兒女,也像母親一樣習慣早起早睡。晚上,當任家拉亮燈,老喜鵲最后叫一聲,似乎對孩子說:“該睡覺啦!”剛剛還喳喳叫個不停的一窩鳥便安靜下來。一天晚上,銀花跟奶奶到村里辦喜事的表嬸家做客,學著大人喝了好幾大碗茶。那晚,平常頭一落枕就睡過去的她怎么也睡不著,子夜,她便聽到老喜鵲喳喳叫了三聲,不多不少,小喜鵲也輕輕叫了三聲,后來每隔三十分鐘它們就叫一次。銀花清楚地聽到,它們每叫一次,老爹就起床抽一回煙,這樣到了第三次,村里公雞的報曉聲才響起,此起彼伏,從村頭傳到村尾,又從村尾傳到村頭,不用說,她該起床去上學了。常常是,她背著書包去叫石榴、麗姍、小國起床……她把她的發現告訴奶奶,奶奶說:“你說的是真的?喜鵲叫得真像你說的那樣準時?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咋沒聽見?今晚我倒要聽聽,看看是不是真像你說的這樣神。”奶奶說到做到,當夜就沒怎么睡覺。

  昨夜,熟睡的銀花被睡在身旁奶奶的呻吟驚醒了。她叫了一聲奶奶,奶奶說她喉嚨里著火了,要喝水。銀花拉亮燈,到廚房端了水到床頭,看到奶奶一張臉紅得像醉酒后的爺爺,她用手摸奶奶的額頭,摸到一團火。她把用來裝藥的紙箱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平常用來治療頭痛發熱的阿司匹林、撲感敏,她只好喚上狗,打著手電走到村頭,敲響了石榴家的門。住在村頭的石榴家有個小賣部,除了賣日常生活用品還兼營一些藥品。她好不容易把門叫開,買了一把阿司匹林、去痛片回家,等她生火燒開水,讓奶奶把藥吃下,就聽到自家養的那只大紅公雞叫第一遍了。頭一挨枕頭,她就睡了過去。

  學校離棠梨村有五公里山路。說是路,是高抬了,其實有大半段是連最善于爬高上梯的山羊也不愛走的路,兩年了,銀花和本村七八個初中生,硬是在山上,用橡膠鞋底一步步踏出一條路。銀花以百米沖刺般的勁頭,一氣跑了兩公里,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坡,連氣都喘不過來,才不得不放慢腳步。

  下到半山坡,穿行在高高低低的雜木叢中,她忽然聞到一股煙草味、酒味還有汗味。這是生人的氣息。她不由停下腳步,警惕地環視四周,見只是風吹草動,才放下心來,埋頭繼續趕路。

  突然,她聽到身后的灌木叢發出唰啦啦一陣急響,來不及回頭,她就被人從后面勒住了脖子。她本能地掙扎,但轉眼間身子就騰空而起,手腳再也無法用上勁,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疼得眼冒金星。一張她在電視上看過的用黑泥巴擦抹過、根本看不出眉目的臉,向她的臉逼近,她拼命扭頭躲閃,但被人緊緊攥住了脖子,嚇得趕緊閉上眼睛。掙扎間,她感到褲子被人三把兩把脫了,緊接著,雙腿間一陣劇痛,渾身被擠壓得幾乎四分五裂。她哭不出聲,雙眼迸出了熱辣的淚水,感到自己快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光著下身躺在地上,全身上下爬滿匆匆忙忙的螞蟻。她雙肘著地起身,一看,雙腿間汪著鮮血和鼻涕一樣的東西,書包被扔到幾米遠的一叢灌木上。她抓起一把落葉把雙腿間的鮮血和臟物擦了,掙扎著站起來,全身像散了架,趕緊扶住一棵樹才站穩。她把書包挎在脹疼的脖頸上,拎著褲子,嗚嗚地哭著,走向不遠處的一條小溪。在溪水里,她從岸邊抓了一把苦蒿,把渾身上下擦了又擦,才上岸穿好衣服,背起書包,頭重腳輕、恍恍惚惚地往學校趕。

  課間操的鈴聲使她明白自己來到了學校。她把書包放回教室,忽然感到雙腿間有熱流刺傷口。前幾天,她來了初潮,經奶奶指點好不容易才熬過。她從書包里掏出錢,到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衛生紙,到廁所里處理了一番,恍恍惚惚走進正在做操的隊列。

  她趕上了最后一節課,是她最喜歡的白老師的語文課。但白老師講些什么,她一句也沒聽進去。鈴聲響起,她才意識到四十五分鐘過去了,放學的時間到了。

  像以往一樣,孩子們從學校回到村時,太陽快落山了。銀花一進院子,返身就把院門關上并上了鎖,跑去迎接她的狗慢了一步,被她關在外面。

  奶奶正在做飯。銀花把書包往堂屋的飯桌上一丟,便奔進臥室,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被子蓋上臉號啕大哭。

  聽到哭聲,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兒,走進去,把被子從她的頭上拉開,急切地問:“銀花,今天誰招惹你了?快告訴奶奶。”

  銀花猛地從床上坐起,一頭撲到奶奶懷里,高聲嚷道:“奶奶,我沒有臉活了!”好半天,她才抽抽搭搭把早晨路上發生的事說了。末了,她緊緊抱著奶奶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叫道:“奶奶,你說我該怎么辦?”

  陰暗的臥室一時死寂如墳墓。突然,奶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身體像被割斷喉嚨的小羊那樣劇烈抖動。銀花松開奶奶,大叫一聲:“我不活了!”猛然站起,扯腿往外走。奶奶的哭聲一下停止了,一把抱住奔到院里開門的銀花,拼盡全力好不容易將她拽回堂屋。燈下,奶奶的臉色像被霜打過的紅薯葉一樣呈青黑色,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銀花一下怔住了。

  奶奶用一雙樹皮般粗硬的手緊緊捧住銀花的臉龐,一字一頓地說:“銀花,你給我好好聽著,懶狗盼屎,懶人盼死。你想死,容易,奶奶陪著你!”

  銀花驚呆了,頭腦一下清醒過來。她知道,奶奶可是說到做到。她清楚地記得,幾年前,村里有家人的雞丟失了,懷疑是她家的大黑狗夜里偷吃了——那段時間大黑狗正奶著七只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丟雞人上門告狀的時候,奶奶正在小院的石榴樹下剁豬草。奶奶喚來大黑狗,在它的腦門上摩挲了一會兒,隨后,拿起刀往狗脖子上一抹,狗血眨眼間像紅布般鋪了一地,“我看看它肚子里有沒有你家的雞。”奶奶說著,操刀要往不斷掙扎的狗肚子上劃,來人大驚失色搶過奶奶手中的菜刀。當天晚上,那家人的雞找到了,來家里向奶奶道歉。幾天后,黑狗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但沒有奶水了,奶奶每天用米湯煮紅薯加上雞蛋喂養那七只小狗,直到它們滿雙月,會滿世界找吃的,才把它們送人。后來黑狗老死了,現在她家養的小公狗,就是它的后代,家人都跟著銀花叫它小黑。

  奶奶說:“你要相信,干下這傷天害理壞事的人,肯定會被天打五雷轟!”奶奶說著,把她拖進臥室,拉亮燈,把她按坐在床上,隨后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眼里淚光盈盈。

  花潭河邊,家里的三畝水田除了收、種請工幫忙,平時放水、打藥都是奶奶一人照管。奶奶還養著一大群雞,十天半月就殺一只,說銀花是吃長飯的年齡,督促她多吃雞肉多喝雞湯補補身體。爺爺患重病死后,家里只留下銀花和奶奶相依為命,七十歲的奶奶一下像有了一百歲。有時,銀花望著奶奶覺得好陌生:消瘦的面孔,前額漾起大堆皺紋,還有深陷的兩頰,突出的顴骨,細長的鼻子,嘴里像咀嚼著什么似的;有時,乍看上去,奶奶像是用木柴搭成或用黑泥捏的。奶奶還常常自言自語。一天深夜,銀花口干起來找水喝,看到奶奶兩手捧著面頰,在堂屋靠墻坐著,口里念念有聲。銀花問:“奶奶,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奶奶神情迷離地望了銀花一眼,半天才說:“等進了墳墓后,夠我睡的了。”每晚臨睡前,她趴在飯桌上做作業,奶奶在她身邊忙活:搓棕繩、草繩,剝玉米……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父母和哥哥都不在身邊,她也漸漸習慣了。奶奶說:“銀花你不小了,要懂事了。你想想,你爹媽和你哥哥過大年回來,要是看到你成了山坡上的一堆土,你叫他們怎么活?你看你哥哥,每天那么累,每年回家,還給你帶那么多的貝殼、海螺。”在銀花的記憶中,奶奶很少一次說這么多的話,她的眼圈不禁紅了。

  奶奶說完出去了,銀花聽到廚房里傳來聲響,不一會兒,奶奶端著一大碗銀花愛吃的燉雞蛋進臥室來了,銀花剛剛干了的眼睛又流下了淚水。

  見銀花埋頭吃東西,奶奶點點頭,出了一口長氣,隨后,打著手電,喚上小黑出門去了。銀花不知道奶奶這么晚還要去干什么,她也沒心思問。飯后,她收拾好碗筷,做完作業,奶奶還沒回來,她就呆呆地坐著等。她看到,窗外,蝙蝠在樹與樹之間飛來飛去。

  夜深了,奶奶總算回來了。那晚,奶奶給她熬了一大碗草藥汁讓她喝。那藥又腥又苦又麻,讓她直伸舌頭,差點連先前吃下的飯菜都吐出來了,但奶奶用嚴厲的眼神監督她把藥汁喝光。隨后,奶奶煮了一大鍋草藥水讓她洗澡。她下身一接觸漆黑的藥水,火燒般刺痛,疼痛甚至蔓延到整條腿,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下從大盆里站起來,再也不敢蹲下,是奶奶用盡全力才把她重新按在藥水里的。收拾好了,祖孫倆躺在床上,奶奶告訴她,她是以村里一個中年女人的名義到鄰村黃花寨找草醫老葉抓的藥。銀花只要用了這些藥,就不會生孩子了。奶奶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她還是姑娘時,她們村里有個伙伴叫小芽被村支書糟蹋了,當時講家庭成分,小芽家是地主,一直不敢聲張。新婚那晚,小芽擔心丈夫發現自己不是黃花閨女,害怕得要命,她媽把雞血裝在一個魚尿泡里,總算讓小芽蒙混過關。

  奶奶說:“銀花,答應奶奶,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還小,有些東西只要你長大,就會忘記的。睡吧。時候不早了,你聽老喜鵲都叫第二遍了。”她聽話地閉上眼,把頭縮進奶奶的腋窩,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很快便睡去。

  

  四

  出了那件事后,天真活潑的銀花完全像另外一個人了,說話常常張口結舌,做事不時手足無措,人顯得孤僻和落落寡歡。同學們在一起瘋鬧時,她總是遠遠避開;每天早晚的上學路上,她總是走在同伴們中間。出事后大半個月,路經被強暴的地方,她渾身會一下緊繃起來,常常要費好大的勁才克制住撒腿就跑的念頭。看著她一腳高一腳低走路的樣子,石榴譏笑她在模仿木偶。

  新校區的學生是清一色的山里孩子,學習都很刻苦,五月,臨近期末考試,學校的學習氣氛越來越濃,沒有人覺察到銀花的異常。

  銀花常常懷念以前在村里的讀書時光。

  新中國成立后,有五十多戶人家的棠梨村有了一所完全小學,學校設在宋家祠堂,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院中長著兩棵桂花樹。銀花聽人說,村里最多時有三個老師,四十多個學生。他們的班主任叫宋文典,是個身材矮小強壯的中年人,有牛一樣粗壯的腰,扁大的臉上長滿濃密的胡子,兩道稀疏的眉毛下,一雙金魚眼怕光似的瞇縫著。早年,他只讀到初中畢業便因家貧輟學。回村后,他苦練毛筆字,通宵攻讀《新華字典》,慢慢地,成了村里最有學問的人,被大隊聘為代課教師,教數學、語文、政治三門課,他可以從一年級一直教到六年級。他教的學生,每年都有一兩個考上花潭中心學校。村里十五歲以下的孩子,都是他取的名,春節家家戶戶貼的春聯,也都出自他的手。遺憾的是,他幾次參加老師轉正考試都考不上,每月只能領三百元工資。哥哥和綠葉都是他的學生。學校大多只有一二年級上音樂課,就是偶爾上一次,五音不全的宋老師總是教學生們唱兒歌。銀花小學畢業了,還會唱宋老師當年教他們的《小青蛙》:

  小青蛙,呱呱呱,

  水里游,岸上爬,

  吃害蟲,保莊稼,

  人人都要保護它。

  哥哥和她逗笑時,最愛唱的兒歌是《螳螂》,不用說,也是以前宋老師教的:

  螳螂哥,螳螂哥,

  肚兒大,吃得多。

  飛飛能把粉蝶捕,

  跳跳能把蝗蟲捉。

  兩把大刀舞起來,

  一只害蟲不放過!

  哥哥唱著,還在草地上或床上扭曲著身子,一跳一跳,雙手成剪狀,模仿正在捕捉害蟲的螳螂,銀花樂不可支,笑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到銀花上學時,學校還有宋老師和另外一個教師、二三十個學生。學校離銀花家只隔著兩戶,早上聽到上課的哨聲響起,再趕去也不遲。上課時,她能聞到出門時埋在灶灰下面紅薯發出的香氣,聽到母親打井水時木桶碰到水面的“撲通”聲和母雞下了蛋向主人報喜的歡叫聲。孩子們上課時,跟他們去的狗就老老實實睡在校門口,等他們放學。三年前,銀花讀四年級下學期時,聽說他們村不再辦學了,村里十幾個孩子都要到離村五公里的花潭中心校就讀。此前,在宋老師的帶領下,孩子們到剛建成的中心校參觀。中心校有一排三層高的教學樓,白墻,水泥頂,窗明幾凈,用水泥澆筑的籃球場亮得能照見人影,還有孩子們從來沒見過的食堂、澡堂、圖書室,在那里,就連廁所里里外外都貼著白色的瓷磚。孩子們喜歡得連連蹦高,但學校規定,由于新校區住宿條件有限,離村五里以上的學生,讀小學的可以住校,初中生只能走讀,中午在學校就餐、休息。這樣一來,每天雞叫頭遍,棠梨村的孩子們就得上路了。

  從棠梨村出門的兩里路,路旁有山地,祖祖輩輩人挑馬運送糧,踏出了一條光溜溜的小徑,但越往前,那路斷斷續續,尤其路途中的兩公里,要上下三座大大小小的山不說,還被野棠梨、苦刺花、麻栗棵、藤蔓等占領,密實的地方,連腳都找不到地方放,稀的地方,盡是雜亂的山石。那天,這五公里路,他們師生走了整整三個小時。若不抄這條近路,大路有八九公里。都是山里的孩子,沒有誰怕走路。有幾天下暴雨,三條洶涌的山溪隔斷了孩子們的去路,村長出錢請人在每條山溪就近放倒一棵大腿粗的黃栗木,連枝帶葉往溪兩岸一搭,此后再逢山洪,孩子們就大呼小叫歪歪扭扭走在上面。“獨木橋”讓他們枯燥乏味的行程變得驚險刺激,還離老遠,就爭先恐后往橋上沖,看誰第一個過去。

  山堂是銀花讀五年級下學期時在井下出事的。銀花知道,哥哥要不是在煤窯出事傷了腦子,是不會出去打工的。就是出去,也一定會跟綠葉一起,像村里其他的戀人,成雙成對地出去。她常常想念父母,尤其哥哥更讓她牽掛。在她受污辱前,一天,班主任白老師聽說花潭河沿岸的村莊有不少人到遙遠的海邊給人家曬鹽,問學生:“親眼見過大海的請舉手。”五十多個學生沒一個舉手。白老師給大家念了一段書上的話:“一個農民,一個像騾子一樣活了四十年的人,他們那種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趕集的時候去過一兩次大城市,幾英里之外的大城市。不過后來,干旱毀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個不知底細的牧師跑了,兩個孩子發高燒死了。總之,一個背運的倒霉蛋。就這樣,有一天他收拾東西,徒步橫穿英國,就為了去倫敦。但由于根本不認識路,他沒有到倫敦,反而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從那里沿著路一直走,拐兩個彎,繞到一座小山的背后。最后,猛然間,你就會看到大海。他以前從沒看到過大海。那種感覺好像是觸電。”白老師告訴大家,這是意大利一個名叫亞歷山德羅·巴里特的大作家寫的《海上鋼琴師》中的一段文字,等中考后,她會把這本書帶來讓大家傳閱。白老師說,她和大家一樣是本地人,當年她考取青島的一所大學,才第一次見到大海,感覺真的像觸電。“在這以前,盡管我從影視和書本上了解過大海,但真正站在它面前,我才知道,地球上真的有那么多奇跡。無風時,大海靜得像是一張大得無邊的藍色綢緞,但狂風一起,巨浪奔涌就像萬馬飛奔,陡峭的山崖炸著一道又一道四處噴沫的開花浪,轟隆隆的濤聲此起彼伏,漫空回響……”老師對大海的描述,使銀花如身臨其境,心中生起了對大海的強烈向往。她甚至想好,等考上縣城的一中,她就要利用暑假去找父母和哥哥,去看一看大海,親身體驗一下觸電的感覺;她還要讓哥哥帶他去海邊,親手撿拾海螺、貝殼。

  當年,父母和哥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銀花就纏著母親,要她講講大海。想不到,當年讀高中時還寫過詩的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大海,有什么好講的?沒有風浪時,像一塊田一樣死靜,一旦風吹草動,海里的浪比大樹還高。我嘗過海里的水,咸得要命,就是用來澆花都不行。你哥哥一天幾次到海里游泳,可一上岸就得趕緊用從外面運來的淡水沖干凈身子。”母親繼而告訴銀花,曬鹽雖然掙錢多,但比種地苦多了。曬鹽也靠天吃飯,雖說一年四季都可以曬,但收獲最多的是夏天和秋天。那些天,太陽像火在燃燒,人一走進鹽場就像走進火爐,有被烤熟的感覺,一地白花花的鹽刺得你連眼睛都睜不開。見銀花感興趣,母親就津津有味地說起曬鹽的工序:先是用抽水機將海水抽到鹽池,一格一格漫進來,讓海水在驕陽之下自然蒸發。太陽好的日子,鹽田曬上兩天,鹽粒就可以從鹽水中結晶出來了。他們每交給鹽場老板一噸鹽,身上都被太陽曬脫一層皮,像染了一身炭。當地人說:“人曬得越黑,鹽曬得越白。”晚上,他們常常睡不踏實,一有風雨,就要提著應急燈,大步流星地奔向鹽田搶收鹽。有時,海邊狂風大作,卷起的鹽塊石子似的砸在臉上,火辣辣的疼。黑暗中奔跑,腳常常被石頭戳傷,被鹵水浸泡后,長時間無法愈合。母親說:“要不是掙錢為你哥哥治病,我們寧可回家就著咸菜吃飯,也不想到海邊受那樣的苦。”母親告誡她:“你一定要一門心思讀書,將來讀完大學找個好工作。”銀花強忍著眼淚,連連點頭。他們離家半個月,細心的母親就寄回一張照片。照片上,烈日當頭,哥哥和父母頭戴斗笠,腳穿水鞋,站在白得刺眼的鹽場上,每人的脖子處都裹著一條白毛巾,臉龐被太陽曬得通紅,衣服透濕,豆粒大的汗珠掛在臉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父母的表情嚴肅得不行,只有哥哥笑得咧著一嘴白牙。他們膚色黝黑,那是太陽饋贈的印記,和白花花的鹽形成鮮明對比。以后,她一想他們,就會悄悄找出照片看上一會兒。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照片上笑得一臉燦爛的哥哥,在心里說:“銀花,你要爭氣,將來一定不能讓哥哥委屈,要讓他過上好日子。”去年,父母和哥哥回家過年,一天晚上,本來她已下決心要跟母親傾訴自己受害的事,但母親似乎發現她的異常,動情地緊緊抱著她,喉嚨哽咽地對她說:“銀花,我和你爹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要是你哥哥的病治不好,今后我們只能把他交給你了。你要安心學習。”母親的話,讓她把嘴邊的話咽回肚里。她學習更用功了,白天犧牲午睡,晚上做功課到深夜,直到奶奶生氣地把燈關了,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揉著眼睛上床睡覺。她的學習成績在年級越來越靠前,連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都點名表揚她。校長說:“任銀花同學,只要你繼續努力,明年中考,縣城一中高中的新生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到時,我們中心校的師生都會為你高興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期間,不斷聽到外村走讀的孩子,過險峻處摔下去摔得鼻青臉腫,有的被毒蛇咬傷,幸得及時搶救,保住了性命的消息。然而,一個初三、三個初一的女生卻退學了,隱隱聽說那三個女生在上學路上被人強奸了。每次聽到這樣的傳聞,銀花就膽戰心驚。每天上學路上,她總懸著一顆心,樹林里一有風吹草動,就毛骨悚然。她常感到惡心,一見油膩的東西就想嘔吐,她以為是學習太過拼命,就盡力在人前掩飾。她盼望著自己早一天長大,她不忘奶奶的話:“有些東西只要你長大就會忘記的。”

  這年的摸底考,銀花在全年級排名第一,可學校櫥窗里剛剛貼出她的成績,銀花就下了一次地獄……

  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肚子疼。上完第四節課,她感到下腹陣陣劇痛,眼冒金星。她實在疼得受不了,到廁所一看,下身在流血,以為是又來月經了。去年被人強奸后,她就不行經了。她以為是吃了奶奶熬的藥的正常反應,沒怎么在意。在廁所里,她用手紙草草處理了一下,剛到小賣部買了衛生巾,疼痛又發作了,她汗如雨下,艱難地走進廁所,剛脫褲子蹲下,雙腿間一陣劇痛,低頭看,竟是一個小孩子頭,她驚恐萬狀,發出一聲讓人頭皮發麻的慘叫,眼前一黑,頭重腳輕歪倒在地。正在球場上體育課的幾個女同學聽到她大叫,以為她在蹲坑里看到麻蛇或老鼠,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幾回,手忙腳亂地跑進去,很快也發出了長長短短的驚叫……

  當銀花醒來,看到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白老師坐在一旁打著毛衣……

  

  五

  母親是兩個月后才回到鹽場的。山堂看到,母親好像老了十多歲,人也變矮小了,以前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她背上背著一個孩子,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奶奶、銀花。她們來的時候,他和父親正在鹽池里忙活,看是她們,他欣喜若狂,大叫一聲,丟下手中的鹽耙就奔過去,父親卻像棵樹一樣呆立著。讓他想不到的是,當他跌跌撞撞、大呼小叫地奔向妹妹時,她用冰冷的眼神躲開他的親熱。妹妹的臉像一張紙一樣白,嘴唇干裂,大熱的天還包著一塊厚厚的頭巾,看上去虛弱不堪。很快,他就釋然了:妹妹從沒出過遠門,這次連續三天坐客車、火車,不筋疲力盡才怪呢。連他這樣的壯漢,每年回家幾千里路,來回兩趟,回到鹽場,也要幾天才會恢復過來。等過幾天,他一定會看到妹妹通紅的小臉。倒是奶奶撲向他,緊緊抱住他,喊了一聲“山堂”,便一臉是淚。她們甚至把小黑也帶到了鹽場,這給了山堂很大安慰。春節時還只有半大的黑狗已經長成大狗。山堂看到,當母親打開鐵籠子要它出來,它懶洋洋的,連動也不想動,山堂叫了一聲“小黑”,它猛然從籠子里躥出,嗚嗚地叫著奔向他,一下直立起來,差點將他撲倒。很快,它又撲向父親。他看到父親先還鎮定自若,一個勁地對奶奶說:“全家團圓就好,全家團圓就好,省得互相牽腸掛肚。”說著說著,父親的眼睛發紅了。一大家子進了工棚后,父親打電話要二毛騎摩托到城里買菜打酒,說叔侄倆好幾天沒在一起了,晚上他們透透地喝上一回。天黑吃飯時,二毛奇怪地問,前年他也想帶只狗到海邊做伴,他帶著狗搭乘客車時,駕駛員只是多收了他十塊錢,但上火車時,列車員怎么說也不讓他把狗帶上車,他只好三文不值兩文地把狗賣了。母親說:“我們能把狗帶到這兒,得感謝學校的白老師。”聽說他們全家要走,銀花舍不下狗,白老師找朋友用鐵絲給狗做了個籠子,又到縣防疫站給狗打了針,還叫防疫站給開了證明,并陪他們坐了大半天班車到了火車站,將狗帶到托運處過了秤,交了一百多塊的托運費,看到她們和狗一起上了火車,白老師才離開。

  次日,父親、二毛和山堂,還有從附近鹽場請來的七八個男人,忙活了一天,在緊鄰他們原來工棚的空地上,蓋起一間用空心磚做墻、石棉瓦做頂的小屋。當晚,父親和山堂搬了進去。

  妹妹先是足不出戶地躲了一個星期。一個太陽很好的早晨,她總算走出工棚,向大海走去。奶奶抱著孩子,嘴里咕噥著什么跟在她身后。遠遠地,山堂看到妹妹和奶奶在海邊一動不動站著,癡癡地望著大海。懷中的孩子哭叫起來,奶奶便從挎在肩上的一個軍用包里掏出奶瓶喂他,嘴里含著奶嘴,那孩子便不出聲了。妹妹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了整整一天海。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鹽池來了,和他們一樣,頭戴草帽,腳穿水鞋,脖子上掛一條白毛巾。經母親調教幾天,攤鹽、掃鹽、劃渣、裝鹽、擔鹽,妹妹就干得像模像樣了,臉龐也被太陽曬得通紅,豆粒大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又幾天,她蒼白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這一切讓山堂踏實下來,整天笑呵呵的,干起活來有使不完的力氣。

  太陽不下山,他們會一直忙碌。熱辣辣的太陽在呼喚,沙沙響的鹽花在呼喚。銀花的胸脯常被奶汁打濕,那個長有一頭濃密黑發的孩子在不遠處的奶奶懷中哭叫,可她從不喂他,也從不抱他一下。父母和奶奶不責備她,而是讓二毛騎摩托車進城買回奶粉、奶瓶和嬰孩的日常用品。山堂發現,妹妹幾乎不望孩子一眼,就是有時奶奶和母親強行將孩子塞給她,她也像接過一條蛇一樣害怕,孩子哭鬧,她條件反射望一眼孩子,眼里充滿對孩子的厭煩和憎惡。妹妹不喜歡的人,他當然也不喜歡。妹妹來鹽場快半個月了,山堂從來沒在妹妹臉上看到過一絲笑容。每晚,他帶著小黑到海邊無目的地轉悠。

  他的轉變在一天正午。那天,他到工棚里去喝水,見奶奶正給孩子喂奶。奶奶忽然要上廁所,不由分說把孩子塞給他。他第一次正眼看孩子,這一看,他目瞪口呆,驚喜交集: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完全像他當年抱過的妹妹,尤其是雙腮那對深深的酒渦,更像是從妹妹的臉上復制出來的。總之,孩子的面相、神態,親切而虛幻,像是一支剛射出的箭,一下就擊中了他的心。他抱著他,搖晃著身子,把自己變成一個搖籃,心一下充滿了憂傷和幸福。他摸摸孩子的小手,感到像豆腐那樣柔滑與溫軟;他忍不住用顫抖的唇,笨拙地親吻孩子的眼睛、酒渦。他產生了將全部愛和對往日妹妹的好,放在這個小生命身上的熱烈愿望。此后,每晚收工后,他狼吞虎咽吃過飯,便從母親或奶奶懷中抱過孩子,喚上小黑,走到海邊,四仰八叉躺在海灘上,讓孩子坐在肚皮上,他覺得孩子的心貼著他的心一起跳動。被太陽曬了一天的白沙暖暖的,帶咸味的海風陣陣襲來,他愜意極了,感到自己回到多年前,帶著小他七歲的妹妹玩耍時歡天喜地的情景,他對他唱起了兒歌:

  “小鴨子,一身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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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扁嘴巴紅腳掌。

  嘎嘎嘎嘎高聲唱,

  一搖一擺下池塘……”

  慢慢地,孩子也跟著他咿咿呀呀開了。奶奶跟了他兩個晚上,說她年紀大了,受不了夜里的海風就不去了,任由他帶著孩子和小黑在海灘上待到深夜。

  夏天一天天過去了。好在秋天的太陽并不比夏天差,鹽場仍舊有好收成。山堂不經意間發現,這些天,很少露面的鹽場女主人秋紅幾次到鹽場來,把母親拉到海邊,嘀嘀咕咕就是半天。秋紅一張大圓臉,一張大嘴,稀疏的眉毛下,長著兩只又圓又鼓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一對魚眼。盡管她一到鹽場就和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給他們家的鹽價也公平,但山堂怎么也跟她熟不起來。

  這天,暮色四合時,山堂把最后一锨鹽裝進鹽車,準備和妹妹推進貯鹽倉,看到秋紅從母親懷中抱過孩子,走向一輛啟動的銀白色小轎車。他預感到了什么。當秋紅抬腿進車門時,他用手指著他們對妹妹大叫起來,可妹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他一下掀翻了鹽車,像瘋了一樣飛奔過去,一把從秋紅手中奪過孩子,返身大步向大海走去,小黑興沖沖地跑在他們前面。除了妹妹,在場的人都大叫大嚷著追他。

  到了海邊,他輕輕躺下,慢慢把手中的孩子放在自己肚皮上,唱起了他常給孩子聽的兒歌:

  “小老鼠,搬雞蛋,

  雞蛋太大怎么辦?

  一只老鼠地上躺,

  緊緊抱住大雞蛋。

  一只老鼠拉尾巴,

  拉呀拉呀拉回家。”

  跟上來的家人都在他身邊立住了,沒有人出聲,每個人都從他臉上看出他那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不管不顧地唱著,不斷地顛著孩子。濤聲不絕于耳,他感覺自己是躺在海面上。這時,他肚皮上搖來晃去的孩子,也跟著他咿咿呀呀開了。他沒看見,父親長吁了一口氣,母親和奶奶破涕為笑,妹妹坐在鹽場上抱頭無聲啜泣。他只是顛著孩子一起唱啊唱……

  次日一早,父母和奶奶醒來,發現山堂、孩子和小黑都不見了,他們到海邊尋找,銀花也跟著。此時的鹽場空曠寂寥,天邊鑲著一條金線的大海仍在沉睡,平坦的灘涂、茂密的蒿草及一格格鹽池,都在靜待日出,只有斷崖下面的潮水不知疲倦地在沿岸大大小小的巖洞漲漲落落;不遠處,與他們鹽場毗連的石頭屋里,還亮著星星點點燈火,兩個男人腰上系著用繩子拴著的汽車內胎,在淺灘的海水里打撈著零星海產。

  他們沿著海邊走了約一公里,來到一片平坦的海灘上,遠遠地,就見小黑迎過來。跟著小黑,他們爬上一個緩坡。這時,太陽從遠海露出小半個紅臉。在越來越明亮的光線下,他們發現,孩子坐在地上,被一些閃著光的東西團團圍住,孩子的一雙小手像翅膀一樣扇動著。

  山堂在不遠處,背對著孩子從沙里往外扒拉著什么。走近了,他們看到,圍著孩子閃閃發光的東西是海螺和貝殼,有黑的、花的、藍的、白的、紅的……七彩紛呈,有的像花籃,有的像小船,有的像小帽,有的像扇子,有的像樹葉,有的像磨盤……讓人眼花繚亂。當山堂直起腰轉過身來,家人們看到,他捧著一堆海螺和貝殼。

  山堂發現孩子不見了,驚慌失措地丟下手中的東西,大張著嘴四面環視。

  很快,他笑了。

  奶奶身后,妹妹坐在他做記號的那塊大礁石上,面向大海,海風吹動著她的頭發,孩子被她抱在懷中,她正用奶瓶喂他。燦爛的陽光灑了妹妹和孩子一頭一臉。他凝神地望著,妹妹發現了他的注視,臉一下羞得通紅,隨手抓了一把沙向他扔來。

  “小母親,真好看!”山堂唱起了兒歌。

  海風起了,一時排浪拍岸,濤聲四起,沒人聽清他在嚷嚷些什么。

  梁剛,男,筆名葉青、土兒、高粱,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南方周末》《文藝報》《文學報》《散文選刊》《大家》《山花》等報刊。數十次獲獎。出版小說、詩歌、散文集8部。2010年被云南省作家協會授予“德藝雙馨青年作家”榮譽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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